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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駐站作家】張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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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自己的血管向外翻
同時把世界掐進自己的皮膚」
這是張西於訪問前不久,在北美館,塩田千春延伸著千萬條紅線的作品之間,留在手機裡的兩行字。紀錄在手機裡的字,又擴展成Instagram裡的完整散文。
她說散文是自己的舒適圈,如果看見張西在網路平台上頻密且大量的持續書寫積累,便會知道「舒適圈」一詞是由「持續投注心力」與「對自己誠實」兩股絲線絞合而成的結果。
無論是細膩如一枚果實切片的散文或需要縝密計畫、鋪陳情節因果的小說,張西在創作中展露的是她當下的生命經驗裡困惑和持續反思的議題,「書寫《二常公園》的階段我很困惑於『別人的話語對我能造成多大的影響』,寫《葉有慧》的階段則疑惑於家庭能在一個人往後的人生中留下怎樣的凹紋與刻痕。」她在兩種文體間切換,散文與小說各有各的自由。「散文可以很天馬行空的寫,將當下的感覺與過去時刻的我鏈接。」「小說的自由源於在更廣闊的疆域裡,我可以寫『不是我』所發生的事情,去揣摩、想像我到不了的地方,做不了的事物。」有別於第一本長篇小說《二常公園》的奇幻風格,《葉有慧》顯得無比真實,如被持續磋磨,溢漏絲線與毛邊的袖口,那是時間在人心裡遺留的痕跡,時間裡有風有雨,亦有太陽曝曬。張西則以溫柔手勢拿著小刀,如同切奶油一樣滑順而毫不猶疑的將生活劃開一道切口,讓讀者看見人心的剖面,《葉有慧》便是溫柔內蘊冷冽,刀面卻還帶著薄光那般愛與傷口並存,痛楚與跨步一起發生的小說。
有慧的童年裡有草莓牙膏的味道,被母親豐盛的愛過的甜甜香味。當母女之間的對話傳接球一再失落,當每一次逃避所造成的小小傾斜終於使美珍與有慧給出的彆扭的愛無法準確被投遞與簽收,留下的只剩千層蛋糕,包裹著成長期間有慧充滿疑惑且略微苦澀的心。一層是「有慧愛學姊」,有慧,真的,愛學姊,愛她眼裡燦亮又柔美的陳寧。一層是「有慧沒辦法那樣愛戴恩」,沒辦法「愛」曾經共處人生裡一葉小舟的戴恩。一層是發黴壁癌般的生活之感,一層是對生父葉智榮說:你為什麼生下我而不要我?一層是媽媽。還有剩下九百九十五層的「我是誰?」「我可以在哪裡?」需要辛苦翻越。
《葉有慧》裡散落著甜點,如果不是那麼多甜的,好吃的食物,小說中縈繞不散的苦澀味道會太難承受。還好我們有千層蛋糕,和手工冰淇淋,和巷口的奶油義大利麵。
「我選千層蛋糕是希望大家一看到那樣物件,立刻會有畫面、有感受,能直覺連結到味道。」能引起讀者們共感的物件才能帶領讀者進入角色的心,將生活裡的元素提取出來,成為讀者與小說世界間的橋樑,於是我們才能同理有慧偶爾的過於尖銳,同理美珍想要靠近養女一點又害怕被拒絕的欲言又止和迂迴表達,「比如說千層蛋糕不會變成泰國的芒果糯米甜點,因為那不是有慧的日常生活中會隨機遇到的。」
有慧住在一個無路可走,放任著散落生活用品的小房間。無路可走,旁人也因此無從抵達,「有慧持續疑問,在混沌中展開自我探索,她是如此專注於『追尋』導致追尋的意念壓過感受周遭的『愛』的能力,但我希望她可以抵達『去感受』大於『去追尋』的狀態。」
張西談「愛的能力」之前先談「被愛的能力」,能被愛,始於能感受到愛。張西安排有慧先在情感關係、同儕關係中感到碰壁與格格不入,於是她必然要回到母親——她建立起第一份關係之處,撬開千重地層,去溯源自己的冷漠與糾結究竟始於何時何地?溯源長期的被遺棄感及憤怒,她必須有意識地去回望家庭/家族,才能找出自己愛與被愛的機制被塑造成形的因由。
「當我們身處混亂,還不了解課題,還沒解決課題之前,我們對接收到的東西,給出去的東西,都可能產生混亂。」挖掘岩層,分析定年,這是愛的考古學,深埋的地底曾發生水流滲漏、地層逆轉,不一一歸位還原年代,便無法描繪出地形的正確紋理。挖掘自我的過程仰賴耐心與智慧,「我給有慧的課題是從混亂中往前走一步。有慧,我們都希望自己有某種智慧能做出正確決定。」跨出那艱難一步之前,有慧必然,也必須歷經無數的自我懷疑與衝突考驗——有時傷害別人,有時也被別人傷害。
張西寫下的卷首詞如她在訪談中持續強調的,愛的兩面性。玫瑰色的傷痕無法收口,因為誠實,也因為誠實所帶來的無能轉頭,「不會因為愛的存在,殘忍就被抵消,有的時候甚至殘忍就在愛裡面?所以書封才有那句話:『有些傷口難以癒合,是因為裡面有愛。』因為,擁抱它的時候我感受到愛的存在,同時感到有很不舒服的事情正在情中發生。」這道傷口可能存在於愛之中,存在於家庭之中,存在於各種遠近親疏無法定義的關係之中。也是正視傷口的誠實與勇氣使人堅強,於是有慧終究跨出了一步,「有慧的血緣父親帶給她混亂,也讓她有機會去分辨她真正必須去面對的人生是哪一個。」「我在故事中想說的是,家的組成未必是血緣」,張西又說,與其框架般的以「家庭」「家族」去解釋有慧的組成,不如去理解她找尋歸屬感的歷程,「她必須理解到,她的真實人生奠基於長期投注情感於彼此(養)母/女之間。」當有慧能辨認出自己真實活過的人生,辨認出被給予的愛,理解愛在不同時間可能在投遞與接收時呈現相異形狀,她的混亂及追尋才算告了一個段落。
張西點播 ♪
《葉有慧》中細膩刻畫出2000-2010年代台灣
「家」是人出生後碰到的第一個、也是最小的社會單位,嬰孩會從中認知到自己是誰。然而,欲言又止是帶有份量的瞬間,那些閃爍猶疑的片刻,讓女孩不再確定「我們家」這三個字,可以繼續使用嗎?
「我從何而來?」失去過往認知的葉有慧,
「我是誰?」同時失去了自己,
不確定「我」和「我們」的位置,如何理解愛與被愛?
每個人都假裝告知等於解決,
還好,生命是靠問題推進的……
臺大臺文所。喜歡看電影。去年的生日願望是跟弟弟一起坐在可愛的甜點店裡吃蛋糕,順利實現了。今年的生日願望是和弟弟一起逛他的校園時發現野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