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怎的,讀翁禎翊散文集《行星燦爛的時候》,竟讓我想到兩年前北海道的那個夏天。
請容我多用幾句話來描述這個經驗和感覺。那是北海道自駕旅行的第三天,我們走在小樽的玻璃街上,沿路聽著燈柱上玻璃風鈴清脆的叮鈴聲,來到一棟寫著「小樽オルゴール堂」的古老歐式建築。那是小樽的音樂盒博物館,室內挑高的原木建築,裡面有滿天滿地的音樂盒子。和街上那些安靜的哨子館不同,音樂盒博物館內充滿了聲音。大大小小造型各異的音樂盒,在輕旋發條之後,隨著芭蕾女孩單腳起舞、蒸汽小火車鑽出山洞、旋轉木馬上下迴旋,音樂從盒中流淌而出,那聲音清脆輕盈,有水晶的質感,和緩溫柔的節奏讓人立刻進入某種氛圍——世界好像突然安靜下來,只剩下音樂盒機芯的樂音和沉緬下來的心情。
打開音樂盒子,總能幽幽勾起許多情懷,往日時光似又浮現眼前,而這正是我讀翁禎翊作品的感覺。他的文字簡單、乾淨、溫潤又清新,沒有複雜的機關和華麗的裝飾,卻能發出明亮動人的聲音。翻開翁禎翊的散文,彷彿打開一個個音樂盒子,而他的第一本作品集《行星燦爛的時候》就像一座音樂盒博物館,玲瑯滿目展示他從高中以來的寫作成果。每個音樂盒都有不同的音樂和故事,翁禎翊也把他的成品畫成四區,分別呈現不同主題的創作。
輯一「指叉球」是少年成長經驗的回顧,主要描寫國中以前的童稚歲月。其中〈指叉球〉是他十八歲獲得林榮三文學獎的作品,而〈行星燦爛的時候〉則被提取為這本散文集的書名。輯二「在全世界遇見你」時間大致界定在高中,寫建中男校生活,寫師長同學和青澀的自我,可說是一部迷你男生抒情版的《擊壤歌》。這兩輯十九篇作品占全書篇幅一半,可見這段歲月對翁禎翊的重要。那是生命中的清晨,從童年走到青春,從家庭邁向社會,像初生的小鹿四肢發抖巍顫顫在草原上站起,善感、脆弱,渴望強大,其實更渴望的是他人的認同。這段日子雖然深刻,但它去得太快太急,對大部分成年之後的人來說只是個遙遠的夢境。但翁禎翊和我們不同,他記錄下來了,趁沒有遺忘之前。而且他比較聰明,在七歲被關進「狗屋」的那一天,就已體會到了世事。
在輯三「天亮之前還有一百萬個祈禱」中,翁禎翊以九篇充滿深情的文章銘記那些曾經發生、正在發生或來不及發生的愛情,用文字在書頁上刻鑿心動痕跡一如黑膠唱盤的溝紋。輯四「南十字星」書寫家人、故友和有緣短暫交會的人物,情感真摯、誠懇,伴隨流暢的文氣貫穿這十篇佳作,其中獲九歌年度散文選的〈南十字星〉與刊登在《聯合報》副刊的〈小熊維尼獵蜜記〉更是具有代表性且特別容易引起共鳴的作品。
這四個展區表面的主題截然不同,內裡卻有相似的氣質和特徵相通。翁禎翊除了有簡潔樸素、不矯柔造作、也不過度賣弄文藝腔的文字,他還很喜歡寫「人」。在這本散文集中,我們可以看到一個又一個的人物,在他整理那些曾經喧騰過的情感,或當下未能領悟或太匆促來不及冷卻的經歷時,被重新召喚出來。不只是想封存那已遠逝的過往,翁禎翊的情感還要更強烈些,他想要直接和這些人說話。
於是在《行星燦爛的時候》中,我們看到大量的第二人稱書寫,許多篇章開頭甚至是篇名,都以「你」為起始,或直接使用書信體的筆法。這是一種極親暱的敘事,比起其他不同人稱,說話者「我」與聽話者「你」的關係是最為緊密的。儘管有這麼多讀者在場旁觀,說話者就是這麼執拗地只把話講給那位特定的對象聽。第二人稱也是最孤獨寂寥的一種敘事,「你」代表親密,代表不為外人所知,但大部分的情況是那位特定的對象並不會在現場。聆聽者的缺席讓看似親密的交流變成一個人的獨白,因此第二人稱在某種意義上可說它滿滿承載了作者想找人傾吐心聲的渴望。
做為一位剛出發的散文作家,耽溺於這樣的書寫是有點危險的。這些「你」是誰?你們以前曾經發生過什麼事?當抒情強大到占據敘事的空間,作品難免會有些隱晦朦朧,那麼多讓作者產生強烈情感反應的人與事,在「行星」中燦爛得並不夠具體。讀者雖可體諒作者,接受他或許想保護當事人、不願完全公開的想法,而把閱讀焦點落在作者內視自省的部分,但這麼一來可能又會產生新的懷疑——作者還如此年輕,過去的經歷雖不能說乏善可陳,但畢竟見過的風浪有限,在此刻思索的人生會不會有太早下定論的可能?
幸好,翁禎翊以作品證明,像這樣帶著豐富情感安靜地審視自己的內心,確實可以萃取出精華,留住那些最純潔真摰、在人生變得世故之後可能一去不返的東西。例如,年少時代的愛情。
在〈列車向著光〉中,翁禎翊先描述了一個落日穿透鐵道電聯車,溫柔地把整個車廂烘得微微泛黃的景象,然後讓那位「親愛的Y」突然開口說:「你還記得我說過要給你一個答覆的嗎?」讀到這樣的文字,儘管我們不是作者直接說話的對象,卻很難不讓心情為之蕩漾。這是初心者才有的浪漫,畢業後再給答案的約定。我們不知道Y是誰,也不知道Y最後究竟回答了什麼,但那一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個承諾並沒有被遺忘。
那是一種清澈透明,無瑕無垢,像雪花般輕盈,但積累久了可能會重到讓人無法負荷的情感。翁禎翊以短短幾頁文字,就寫出日本動畫導演新海誠用《秒速五釐米》三段影片告訴我們的感覺。關於告白,翁禎翊的體悟特別深刻,他在〈威尼斯黃昏〉中寫道:「告白是這樣的:我知道我得說出來,而說出來的時候,就是告別的時候。」這句話寫得非常深刻,誰的青春期不是如此善感而易碎?面對第一個喜歡的人,誰能不覺得自卑?誰敢奢望自己會是那個幸運兒?
但翁禎翊畢竟是幸運的,即使他從國中開始就常有「總有人跑在前面」的感覺,總覺得自己「終究、應該,不屬於他們那一群」,但他自己就是跑在多數人前面的那個人,有著令人羡慕的好運。我說的好運不是指他的家境、學霸型勝利人生和愛情的順遂,我指的是在寫作上,在少年情懷萌生文藝愛好的時候,遇到了一位藏身在高中校園的詩人作家——凌性傑。他們的這段緣份,讓我想到了西西的《飛氈》。
西西在這本長篇魔幻寫實小說中,寫了一個和飛毯有關的故事。飛毯和普通毯子都是由織工編成,本來毫無差別,被一張疊著一張儲放在空氣不流通的倉庫裡。但那些會飛的毯子,會在不特定時刻突然出現飛行的欲望,它的流蘇會上下飄舞,像有風吹過那樣。若見到這種情況,人們得馬上把壓在上面的其他毯子搬開,把那張毯子抽出來好讓它有空間飛翔,如此這張毯子以後就會是一張會飛的魔毯。這個流蘇飄動的時間非常短,只有一盞茶的時間,如果剛好發生在半夜,或附近沒人注意而讓這張毯子繼續被壓著,一旦時間過去,飛舞的流蘇一根根垂下停止飄動,這張毯子就永遠飛不起來了,和其他的地毯再也沒有分別。
翁禎翊何其幸運,在流蘇飄起的第一時間,就有像凌性傑這樣的一位老師將他抽了出來,帶領他一起在文學的世界中飛翔。《行星燦爛的時候》是翁禎翊第一次單飛,或許對廣大的世界還有點膽怯羞澀,或許過去的經驗太過美好無法不流連眷戀,這本散文集可說是一部「回頭看」的作品,沒有太大的企圖與野心,沒有想引人注意而膨脹自我。這本散文集沒有那些討厭的事,有的只是翁禎翊滿滿對文字的愛好,以及初飛的喜悅。這是一本青春之書,不能用老輩世故的眼光來觀看,更不必只憑一本處女作就替翁禎翊擔心,說他只關注自己沒把目光投向外界。已考上司法官的他,日後免不了有更多接近世俗的機會。這張會飛的魔毯已開始飛行,未來必定會更加自在翺翔,為我們帶來更多他所相信的那個世界的消息。
《行星燦爛的時候》
翁禎翊,九歌出版
指叉球飛出的時候幾乎沒有橫向的旋轉,空氣阻力比直球小得多。那時,被呵護安好、被潤飾剪裁的世界正是這樣在我們的眼前攤展。
這是翁禎翊的青春書寫,他寫生命中相遇的每一個人,在七歲的午後一同被迫關在〈Dog House〉的愛畫畫的女孩,讓他決定用盡自己還有的能力去幫助每一個人;與懷抱棒球夢的兒時玩伴,一起用熱情、天真和妄想,企圖遮蔽現實世界的殘酷,即使熱情燒盡後〈指叉球〉偏離了好球帶,終究會成為一記坦率的直球;鼓起勇氣的示弱原來也可得到善良的理解,那是〈初戀〉女孩給他的震撼,也是他收到最溫柔與實際的支持。
文|何致和
東華大學創作與英語文學研究所碩士,輔仁大學比較文學博士。曾獲教育部文藝創作獎、寶島小說獎、聯合報文學獎等。曾任出版社編輯、專職譯者,現為中國文化大學中文系文藝創作組專任助理教授。著有長篇小說《白色城市的憂鬱》、《外島書》、《花街樹屋》。譯有《戰爭魔術師》、《時間箭》、《白噪音》等多部英文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