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年,回憶起最初的大病情況。快放暑假時,他在學校覺得懶洋洋的,從下午體操課之後便覺得咽喉像是卡著什麼東西。到醫務室量體溫,超過三十八度。醫生來了,要他張大嘴巴,看咽喉問了一些問題。之後,勝呂被女教師帶到最大的M醫院。
每天都發燒,一張開紅色濕潤的眼睛,就看到病房壁上無數的蟲在蠕動,那些蟲裡模糊浮現母親蒼白的臉一直注視著我。用拉小提琴變得僵硬的手指,更換我額頭上的冰袋,送湯入口。半夜一睜開眼睛,母親還在旁邊。到今日為止,勝呂的生活幾乎未有過那樣的情形。
「還好,馬上就放暑假了,學校不必請那麼多天假。」母親說。到了新學期就可以上學了。
勝呂問:需要住院那麼久嗎?母親一臉為難地點點頭。然而,其實勝呂希望住院久一點而不是趕快治好,因為小孩心中也知道,生了病才能獨占母親。為了從小提琴那裡搶回母親,他不能很快痊癒。窗外並列著幾盆盆栽,其中有母親喜歡的漆樹。然而有一天,已經退燒的他從假寐中張開眼睛,坐在椅子上的母親並未察覺到他醒過來,手肘靠在膝蓋上,左手手指頻頻動著。勝呂知道她現在在做什麼動作時,心中同時湧現寂寞和類似生氣的情緒。他對母親大吼:幫我換掉汗濕的睡衣。更換之後,他依然抱怨不喜歡這件睡衣。母親最後生氣地走出病房。
他住院期間,姑母跟姑丈從奉天搬到大連。過了二十幾年的今天,勝呂還記得醫院中,姑媽和母親的爭吵。剛開始兩人還很親密交談,突然爭吵起來的理由,小孩的勝呂不了解;滿口金牙的姑母嘟著嘴,
「小提琴也不錯;不過,我認為女人的工作首先是把家打理好。」
勝呂不記得母親如何回答姑母的挖苦,只記得她膝上緊握手帕的手顫抖著。
「這孩子會生病,」姑母接連數落似地,「也是因為你只關心音樂而沒照顧他,不是嗎?」
這句話是父親要姑母說的?或是姑母自己早就這麼認為?不得而知。不知道母親是否從這句話才知道別人是怎麼看她的?總之半夜時,勝呂感到額頭上有手指而醒過來。母親在哭。不過他裝著不知道,在病床上不敢動。
出院之後,母親就不再拉小提琴,跟一般的母親一樣,常給放學回來的勝呂作美式鬆餅。美式鬆餅上淋了好多「どりこの」。
兩個月前翻譯的推理小說,賣得比預期的好。雖說賣得好,當然還稱不上是暢銷書。有一、兩種周刊雜誌刊登書評,銷售開始變快。他的翻譯費是賣斷的,即使再版給的金額也是固定的;出版社想辦法另外給了兩萬圓。
勝呂帶著妻和孩子上街,由於是節日,街上擠滿人群。許多警察站在各個十字路口維持邊合唱邊行進的遊行隊伍秩序。讓小孩在百貨公司的屋頂遊玩。親子三人坐在旋轉的大杯子裡,也搭乘慢慢上升的飛機,從飛機裡可以俯視灰色東京的任何街道。
買給妻子的和服帶子和為自己買的鋼筆,用光了剛到手的兩萬圓。妻一臉半高興半可惜地嘀咕著:可惜呀,帶子其實可以不用買哪!勝呂回答,不要那麼小氣,帶子是以前就想要的吧?
在食堂,小孩點了美式鬆餅,妻是冰淇淋,我自己喝啤酒。俯視窗下,遊行已經結束了,看到許多家庭攜家帶眷出來散步。近似幸福感的情緒緩緩湧上心頭。
「親子三人,」妻邊舔著冰淇淋邊說,「這麼享受還是第一次哪!」
「偶爾沒問題。往後,三不五時來一下!」
他回答著,心中突然想到這樣的生活哪裡不好呢?為什麼現在還要寫小說呢?我這樣不是很努力工作了嗎?為什麼這麼美好的日子,自己還覺得可恥呢?那時,有如殘酷的惡作劇,勝呂腦中浮現母親的死狀。
母親有很長時間不拉小提琴了。茶褐色的樂器和弓一起裝進盒子裡,一直放在客廳角落。母親不在家時,勝呂曾經偷打開那盒子看:弦已卸下的小提琴看來極為滄桑,弓的前端附著的毛,像老太婆的白髮。
母親跟從前不一樣,指示滿人的女傭做飯、在庭院種花蒔草,也幫忙他做功課。那時候,勝呂感受到的不是母親的寂寞,而是回到自己手中、跟她生活的無比快樂。
父親似乎也很滿意。星期天,他蹲在花壇前拔幾小時的草,或者種鬱金香的種子。外面只會講簡單日語的滿人兜售東西來了,籠子裡蝦子塞得滿滿的。庭園裡洋槐綻放純白花朵,勝呂把花串插入跟媽媽要來的香水瓶裡。書店寄來的《少年俱樂部》比內地慢一個星期收到。他從學校回來,到傍晚為止就翻閱它,或者畫「冒險單吉」、「日之丸旗之助」的漫畫。
「平凡是最好的」。父親不知從哪本書上看到,從那時候起,就把這句話頻頻掛在嘴上。「意思是家人無病無痛,沒有任何風波是幸福的。譏笑平凡的人,會遭到平凡報復。人的要求不要太高。」
那句話是用來告誡母親的。我不知道父親到底是從哪本書找到的,也不記得母親被這麼說時,露出怎樣的表情。
當然,父親和母親之間不是沒有小小的爭吵。例如到了月底,父親一手撥算盤,一手翻閱母親記的家計簿,接著小聲嘀嘀咕咕,開始說教。母親默默地聽著。說教結束,母親對一直擔心地注視著兩人的勝呂,露出哀傷的微笑。除了像這樣的小小爭吵,小孩子眼中看到的是過著世間一般夫婦的踏實生活。
大陸型氣候的大連,夏天和冬天最長。勝呂想到大連的夏天時,一定想起強烈陽光直射的大廣場和西公苑。正午時候,葉子枯萎的楊槐樹下,上身赤裸的苦力們隨意躺著像死了一般。街上幾無人影,只有各十字路口馬車的馬,沒有客人,用尾巴趕蒼蠅,頻頻移動掉了毛的腳。像這樣的日子,有一天,母親撐著洋傘帶著勝呂默默走著。默默地,一直走。勝呂偶爾對母親說話,母親也只是哀傷地點點頭,沒有回答。問要到哪裡?也只是搖搖頭。終於來到牛奶大廳,給勝呂冰淇淋吃,自己卻連湯匙也不想拿起來,像在思考什麼。
「怎麼了?」勝呂停止吃冰淇淋,抬頭看母親的臉。「沒精神呀!生病了嗎?」
不要為我擔心。母親搖搖頭,哀傷似地微笑。臨回去時,她買了救生圈,約好下星期日要是晴天就帶他去海水浴場。
這樣的生活持續了一年。母親不拉小提琴,沒有人感到奇怪。看到她跟一般的主婦一樣勤於家事、幫勝呂作習題,也就沒人說她奇怪了。父親工作的滿鐵員工來家裡,即使到深夜,母親也多次幫滿人的女傭拿酒,客人喝醉了大聲唱軍歌時,母親露出哀傷似的微笑一直看著他們。
母親念音樂學校時的朋友S小姐到大連,是那一年的冬天吧?那位女性已經是小提琴家,在日本也是名人,母親曾經舉行演奏會的青年會館因此大爆滿。滿鐵的年輕職員對內地的氣息已飢餓難耐,全部湧了過來。演奏會結束後,那個S小姐住到勝呂家。母親讓勝呂睡在她和那個女性之間,暗黑中一直聽著兩人的交談。
「妳呀……我真沒想到會變成這樣。」S趴著邊點菸邊說。「已經不演奏了?」「不行了!指頭都生鏽了。」
「幸福嗎?」
母親清楚回答:很滿意。勝呂在暗黑中注視著香菸的紅色火點,心情愉悅地聽母親的回答。現在想來,那時母親的回答應該是出自對音樂學校時代朋友的反抗心!對還只是小學五年級的他而言,終究無法看穿語言背後的真正心情。
翌年夏天發生一件小事情。說是事情,要是沒見到也就什麼事都沒有。不過,勝呂覺得似乎還是打擊到那時母親的心。父親的么弟利用暑假到大連來,他還是大學生卻參加左翼運動,依祖父來信,好像有時有警察跟蹤。
「榮三來了之後,妳要勸勸他。」父親邊捲起祖父的信,露出不快的表情對母親說。「被灌輸了壞的思想,好像學業都荒廢了。」
父親對於人生的任何事情都劃分得一清二楚。對父親而言,壞的思想與好的思想、可以做的事與不可以做的事,是很明確的。對他來說,一加一就是二。絕不可能是三或四。在他的人生裡邊一定連想都沒想過,一加一不一定是二。那時母親對父親類似處世箴言的話,臉上會稍稍浮現像是死了心的表情。
父親的弟弟在八月上旬來到大連,父母帶著勝呂到港口迎接。穿著學生服的叔叔一隻手提舊皮箱,露出白色的牙齒走下碼頭。他大聲喊著:哥哥!一邊揮手。
從港口回家的馬車中,叔父稀奇似地左顧右盼,向父親問東問西。父親雙手交叉,帶著不高興的表情,而母親靠回答緩和他們之間的氣氛。
叔父逗留的三個星期,對勝呂來說不是很愉快。父親去滿鐵上班時,叔父監督勝呂讀書做功課,算術不對或字不會唸,叔父便表情嚴肅地用鉛筆尖戳他的額頭。儘管如此,勝呂並不討厭叔父。因為做完功課,他會穿著背心,露出白色牙齒和勝呂玩投、接球。
憂鬱的是,夜裡父親與叔叔在客廳開始爭吵。持續到很晚,叔叔的怒吼聲把被窩裡的勝呂吵醒。
「盡是些麻煩事!」父親從客廳出來,雙手交叉,對在勝呂旁邊看書的母親說。「要是讓滿鐵的同事知道有這麼不好思想的弟弟,可能連我都會被另眼相看。」
「您一直,」母親臉頰浮現笑容說。「只擔心自己的事。」
勝呂現在可以想像,父親看不起叔叔、想讓他改過,越是這樣,母親對叔叔越有好感。因為勝呂幾次看到在父親面前幾乎不說話的母親,對這位小叔露出像親姊姊的微笑,交談愉快。或許那是母親對父親偷偷的報復。
那年冬天,叔父甩掉警察的跟蹤,行蹤不明。之後,再也沒有出現過。是去了哪裡?或者被警察殺掉了呢?至今不明。勝呂每次想到這個叔父,就想起他露出白色牙齒的笑容。同時,腦中浮現母親一直注視著往水平線消失而去的船影。那時手中撐著傘的母親在注視著什麼呢?是大海、往大海駛出去的船?還是雖然年輕卻準備為自己的生活方式殉死的叔父行蹤?
勝呂在咖啡廳等候達桑。他是開業醫生、母親的遠親,在故鄉時受過他照顧。達桑那時說:女兒嫁到東京,所以有時上京來。因此約定,這次上京要見個面。達桑擦著汗走進咖啡廳;從滿是皺紋的口袋拿出懷錶,頻頻留意時間。
「我準備搭九點十分的快車回去。」
「那還有兩個小時不是嗎?我送您到東京車站。用過晚餐了嗎?」
「啊,用過了。」
達桑覺得麻煩似地搖搖手。勝呂感覺這個老人從坐進包廂之後,好像不太想跟自己說話,沉默一會兒便抽起菸來。可是,母親既然沒有其他親戚,除了問他也別無他法。「從我口中說出這樣的話,實在也……不過,節小姐,」達桑露出難過的表情。「我覺得是當不了好太太呀!」
像皮膚被刀刃劃過,勝呂的心中淌血。他無法忍受母親被自己之外的人批評、侮辱。勝呂強忍著臉上僵硬的表情,終於擠出小小的微笑。
「母雞司晨還是不行哪!女人想些家事和裁縫以外的事,沒什麼好下場。」
達桑像是從口中吐出苦藥般說出最後一句話。
勝呂雖說要送他到東京車站,老人拒絕了,叫住一輛亮著空車信號的計程車,獨自上車。看到他搭乘的樣子,勝呂非常清楚老人今後不想再跟他往來了。
即使回到家,還殘留著見了達桑之後的不愉快。浮躁地換下洋服時,妻突然說:
「喂,有事拜託。」
「什麼事?」
「一周兩次、一次兩小時,我去學刺繡可以嗎?今天有人邀我呀!」
從妻口中也聽說過那一票主婦來到勝呂家附近,嘀嘀咕咕著什麼。那一群裡頭有一個要請老師開刺繡研習會,問妻是否能參加?
「一星期兩次啊?這段時間小稔誰照顧?」
勝呂蹙眉,吐出煙。妻看著未置可否的丈夫的側臉,大大嘆了一口氣。
大連的秋天走了。長長陰鬱的冬天來訪。每天結凍的雪上,新雪又飄落。壁爐的煙熏黑了白雪。
某個上學日,老師突然叫他到走廊,
「你家裡來了通知,聽說媽媽住院了,你馬上回去吧!」
背上背著書包,一個人走出積雪已結凍的校園。從教室的窗戶傳來還在上課的學生聲音。今天的天空也陰霾,相較於母親住院的不安,他反而更高興可以早退地走出洋槐樹並列的校門。
母親住進的醫院,是有次他生病時住過的那一家。然而,熟識且溫柔的護士們看到勝呂,都表情陰暗、只對他指著病房的方向。母親的病是否很嚴重?不安突然湧上心頭。
輕輕打開門上貼著寫有「謝絕會客」的病房,姑母和父親坐在枕邊,醫生頻頻用手電筒照母親的眼睛周圍。
「是什麼病?什麼病?」
勝呂問父親;父親雙手交叉胸前沒回答,姑母似乎故意以開朗的聲音說,
「沒什麼,只是肚子不舒服,很快就能治好的。」
勝呂從姑母的背後怯怯地注視著母親的睡臉。母親睡著了,發出很大的鼾聲,從口中露出塑膠管和口水。醫生對父親和姑母說明情況;勝呂聽懂的只是胃裡的東西全部清出來了。
「笨蛋!」醫生一走出病房,父親雙手交叉胸前嘀咕著。「笨蛋!」
「您把它當成是一場災難……這時候要忍耐呀!」姑母反覆地對父親說。從這句話,勝呂雖然不是很清楚,卻大致了解母親為何住院。他坐在椅子上,腳微微顫抖。
五天後,母親出院了。之後,每晚、每晚、客廳的燈都亮著。就是半年前叔父和父親不斷爭吵的那個客廳。有時聽到父親嚴厲的聲音和母親的哭泣聲。(勝呂想起少年時代時,感覺這段期間被塗上濃濃的黑色色彩,讓人難受;也鮮明浮現自己為了不想聽到父母的聲音,把手指塞進耳朵、躲在被窩裡的樣子,並為此仍感到心痛。)
勝呂真的討厭從學校回家。連看到母親茫然沉思的身影都不喜歡。勝呂把書包背在背上,往回家的相反方向走。賣俄國麵包的俄國老人穿著長靴、踩著結凍的雪跟過來。那個老人不只是賣麵包,也賣紅目鰱和讚美歌的本子。有著眼屎的老人。老人有時從後面問勝呂,少年耶,要去哪裡呢?
下大雨了!像瀑布一樣從勝呂家的屋頂流下來的雨,落在庭院的八角金盤上,發出宛如被小石子打到的聲音,持續了好幾個小時。整個早上一直豪雨不斷。
到了下午終於陽光出現。被淋濕的樹木和隔壁家的屋頂發出耀眼的光芒,藍色天空擴展迅速,所有的東西有如復活般開始呼吸。勝呂站在走廊,突然感到分不清是悔恨或自責的情緒湧上心頭。不知道突然為什麼、會產生那樣的情緒;不知腦中的哪裡似乎也聽到:你的生活方式是虛假的聲音。
「喂!」過了一會兒他對妻說,「我們要不要重新改變生活?」
他說完這句話,感到自己的這句話是從雨過天晴、充滿生命力、復活過來的風景產生的一時興奮,不是嗎?
「要改變什麼呢?」
「我也不知道;總覺得這樣的生活像是把自己偽裝起來。」
「你在說什麼呢?討厭呀!好不容易終於不用擔心明天事。」
妻當他是笨蛋似地回過頭看他。
「您說的話,像小孩子。」
他剛才的興奮消失了,深深嘆口氣,仰臥在榻榻米上。然後,搖搖頭──
「我們散步去吧!小稔,去散步吧!」
父親一向不會邀他散步。因此,勝呂雙手插在髒髒大衣的口袋裡,不安地跟在父親後邊慢慢走。又黑又髒的殘雪堆積在道路兩旁,只有道路中央被大家的鞋子踩硬了。
「你不是說想要《與森林共舞》嗎?」父親回過頭突然問他。「媽媽還沒買給你嗎?」
「嗯!」
「那我現在就買給你!」
勝呂用長靴的靴尖挖掘已被踩硬的雪,默默地搖頭。
「怎麼了?不想要了?」
「我跟朋友借,已經看完了。」
其實那是謊言。不知為什麼,討厭被捲入父親買書送他的親情。
父親一臉掃興地一直看著兒子。
「你啊,給我聽清楚哦!」突然聲音變嚴厲起來,「我想你或許也察覺到了。」
勝呂用長靴的靴底踩碎小雪塊。
「爸爸和媽媽處得不好,所以啊想分開住。」
踩碎雪塊的勝呂,咬緊牙,用長靴把雪踩得粉碎。眼淚快要奪眶而出;勝呂一直告訴自己不可以哭,不可以哭。
「所以,你想跟爸爸一起住呢,還是跟媽媽住?怎麼樣呢?你要知道,今後媽媽一個人不工作是不行的,要供你念書供你生活很辛苦。媽媽說無論如何要帶你一起走,你怎麼想?」父親說到這裡停下來。「例如沒辦法升學。沒升學,即使出了社會,也不能出人頭地。所以啊,我想你跟爸爸住才好啊!……當然,你可以自由去看媽媽。」
後邊的話,勝呂已經不記得了。站在沒有人影的灰色雪道正中央,父親還在繼續勸說勝呂。勝呂腦筋慌亂了,茫然注視著父親開闔的嘴巴。
「怎麼了?」
「我討厭,我討厭這樣的事。」
這是他對父親最大的抗議。即使是小孩子的心,他也覺得父親卑怯。雖然無法用語言清楚說出它的理由;總覺得父親是卑怯的。
「我不想升學了。」
「說麼蠢話!男人要是沒有高學歷──」
之後的二十幾年,少年時代的那個場面在心中不知浮現多少次。每次,勝呂都不由得流淚。那個黃昏,咬緊牙關忍住的眼淚,長大人之後,不知多少次隨著回憶沿著臉頰流下來。他不是只因為父親以升學為表面的理由,將他放在自己身旁而哭泣。那時,縱使不能念書,也應該跟著媽媽。他是為自己捨棄母親的柔弱、卑怯而難過。
那一夜,姑父和姑母來到他家裡,要勝呂坐在他們面前。
「你可以自由地見媽媽。你要繼承這個家,所以不能不住在這裡。」
被這麼逼迫時,他沉默著。姑父和姑母把他的沉默定義為接受的意思。
「你還是小孩子,什麼都不用考慮。」姑母說。「交給姑母們處理就好了。」
那時候,為什麼自己沒有勇氣說出想和母親一起住呢?是因為為自己的將來打算嗎?的確有的。是因為跟母親一起,不知今後過怎樣的生活,這種不安使然嗎?確實有的。對父親也不是沒有憐憫。在姑母的勸說之下,心裡無法自由思考,也是事實。那時心裡糾纏著各種因素,對勝呂而言,無法拿其中任何一種要素,說就是它造成的。
然而,不管什麼理由,背叛母親捨棄母親的事實都改變不了。這件事到今日為止在他內心深處形成疙瘩。自責的念頭越深,勝呂討厭父親的心理也越強烈。為了欺騙自己的軟弱而疏遠父親。即使道理上知道那不合理,情感上卻無可撼動。
被姑父母勸說的翌晨,不敢正眼看母親的自己的姿態,至今記憶猶新。他要滿人的女傭伺候他,默默地吃著早餐。那時,哭腫眼睛的母親進來餐室。
「少爺!飯粒又掉到地上了。」女傭說。
母親坐在他的對面,盡可能裝出平靜的聲音說早安。
「慢吞吞地,學校要遲到了!」
勝呂避開眼睛,放下筷子逃也似地走出餐室。背上深深感到捨棄母親的自己是悽慘的、汙穢的卑怯者,揹上了背包。媽媽!我要跟媽媽一起住的話已經到了喉嚨,像含淚的聲音快要說出來;他再次走進餐室時,聽到姑父和姑母的聲音。
「阿節,妳已經起來了?」姑父用裝出來的聲音對母親說。「早報來了嗎?」
勝呂聽到那聲音,不由得停下腳步。已經到了咽喉、想對母親說的話,因此停住了。
「不用為我操心!」
勝呂在玄關悄悄穿上長筒靴,姑母躡手躡腳靠近,小聲地對勝呂說,
「媽媽沒有生氣呀!而且,你想見媽媽什麼時候都可以見到,所以跟現在沒什麼區別。媽媽大約一個月左右要離開大連一陣子。」
姑母說,媽媽去旅行,馬上就回到大連。然而,那只不過是大人們為了避免讓小孩受到更大的刺激而演出的戲碼吧。愚蠢的勝呂竟然相信了。為什麼?因為連母親都對他發誓一個月之後就回來。
「要好好看家哦!」媽媽確實跟他約定。「要聽姑母的話。」
那時,媽媽在兒子面前不得不演出極為難過的戲;現在的勝呂感到心痛。如果自己也被置於同樣的立場,無疑也會在小稔面前演戲。一星期之後的早上,他醒過來時,媽媽不見了。父親也不見,姑父姑母也不見了。
「去送行的話,我也要去送行呀!」他哭著頂撞滿人的女傭。「妳為什麼不叫我起來?」
「船,很早的呀,少爺起不來吧!」
女傭搖搖頭。「船,很早的呀,少爺起不來吧!」
校園裡捲起小旋風。報紙被旋風捲起,繞圓圈上升,在灰色的天空飛轉。勝呂一隻手插在口袋裡,注視著報紙的行蹤。
一個中年婦人從入口出現,走過來。在沒有其他人影的校園慢慢地向他走來。
「我是鮎川……」
勝呂急忙點頭,說明自己是很久以前在這裡服務的勝呂節子的兒子。婦人發出小小的驚訝聲,回答她自己也讓媽媽教過。
「聽說她過世了……我還沒到她墓前參拜。」
接著她邊看手錶,辯解似地說,
「雖說跟她學過,我也只是課堂上的學習而已……對她的了解也不是很多。」
然而,勝呂在母親遺物的小手記本裡,發現寫著這個鮎川女性的名字和住址,所以才來到這裡。「母親……不受學生歡迎吧?」
「不!不是的。沒這回事。」婦人慌忙搖頭。「不過,有些地方比較嚴格。」
「教法?」
「這個嘛……」她含糊其詞。「也有我們無論如何都做不到,覺得跟不上的地方。」
旋風又把灰塵團團轉捲向空中。鮎川瞄了一眼手錶。
「您這麼說是?對不起,只要是有關母親的事,我什麼都想知道。」
「我不知道該怎麼說。有一點:老師對於音樂的要求在我們的想像之上,因此我們跟不上。」
鮎川嘴唇周邊浮現曖昧的微笑。
「跟不上的人怎麼辦?」
「老師有些地方還是我們不能理解的,不是嗎?」
她的嘴唇周邊依然殘留曖昧的微笑。那種曖昧的微笑看來像在說:令堂「其實,對我們來說很頭痛呀!」如同父親對母親感到頭痛,學生們也對母親感到頭痛吧!
「對不起!我有事,先失陪了。」
「哪裡,我才失禮!」勝呂慌忙點頭致意。
鮎川跟剛才一樣緩緩穿過沒有人影的校園回到校舍。勝呂雙手仍插在口袋裡,凝視著母親從大連回日本之後已有三年、以前教音樂的這個校舍。當然,這個校舍跟母親以前教的小學一樣,全部改建成水泥屋了。
(跟不上的人……)
鮎川的話依然在他耳邊響著。母親跟父親在一起生活的期間,是輕蔑父親嗎?只浮現溫和的冷笑。離婚後,隨著年齡增長動不動就發怒。有時甚至變得歇斯底里。他不想想起這些事。然而,為了追尋母親的人生,還是不得不想起。
(跟不上的人……)
他想起母親被迫辭掉這個學校工作時的身影。或許這學校的校長對母親說,在這裡音樂是當教養設課的,而不是培養音樂家的地方。然而,對母親而言,不存在著為教養而設的音樂。勝呂眼前浮現母親因小提琴的弦潰爛而變成硬皮的手指。冬天,那手指都滲出血來。
母親歸國的翌年,父親帶勝呂回國。他辭掉滿鐵的工作,到兵庫縣的教育局上班。那時,勝呂已經是中學生。
第一次看到的日本景物,無論什麼都小小的、髒髒的。街道市鎮,家家戶戶跟大連相比較都既寒傖又小氣。勝呂的家靠近阪急電車的六甲車站,家前面的空地要出售,跟他一樣的中學生每天在那塊空地上遊玩,可是不知為什麼,就是不能跟他們打成一片。
母親在東京這事兒,勝呂當然知道。母親常寄信來,父親並未阻止勝呂回信給母親。可是,父親並不想讓勝呂去東京跟母親見面,也沒叫母親來神戶的意思。母親的信裡一定寫著有一天要把勝呂帶到身邊。勝呂對這事既期待,又感到不安。
九月,姑母從大連來到神戶。住在勝呂家的姑母,在父親面前絕口不談母親的事,卻悄悄把勝呂叫到走廊。
「你想見媽嗎吧?」壓低聲音說。「不用擔心。有一天一定會讓你們見面的,這事就交給姑母吧!」
勝呂從姑母的話中,感到姑母兩邊都想討好的狡猾,於是低下頭沒有回答。再則,那一夜,想上廁所經過走廊時,從拉門外聽到父親和姑母在微暗燈光下的交談。
「阿節好像到哪裡都做不好。我接到東京井口的信,說已經換了兩個工作。」
「不會跟人妥協的女人,所以啊!」父親鄙棄地說。
「無論到哪裡都是這樣的結果。」
「阿節個性不改是不行的,那樣的個性誰都不喜歡。」
在走廊停下腳步的勝呂,浮現姑母今天說「這件事交給我」的狡猾臉孔。實情雖不了解,但知道母親任教的學校一個換過一個。母親信上寫著有一天要帶自己過去,他想自己過去只會成為母親的累贅。像婚姻生活失敗那樣,母親在工作方面也不順利。
不過,那一年,他終於見到母親。母親從東京來到大阪。好久不見的母親臉疲倦而蒼白。母親見到他時,眼淚從臉頰流下。在梅田百貨公司吃飯,兩人上到屋頂坐在板凳上。這對他來說是久違的幸福的一天。
「什麼都可以,」母親對他說。「去找尋只有自己能做到的事。要是誰都可以做,別人就做了。自己的手做得了的,想想這樣的事。」
「父親經常說平凡是最幸福的。」
母親露出不悅的臉色。
「請你仔細想想,媽媽為了什麼這麼拚命地活過來。」
那時,若無其事聽的話,隨著母親一而再、再而三地在心中甦醒。不知為何,對他來說覺得只有一句話。不過,這是在那次之後很久以後的事。
即使從學校回來,母親不在的家對他來說也沒有任何溫情。學校一放學,他哪裡也不能去,只有回家。女傭留守的父親的家,義務性地給點心。吃著點心,隨意躺著看天花板,好久。沒念書,也沒玩。天黑了拉窗發出喀搭聲。勝呂的成績日益下滑,老師也認為他是無可救藥的學生。他的長處只是在學校不顯眼,但也不做什麼壞事。然而勝呂不是不做壞事,甚至是不會做壞事。
母親並不知道這樣的勝呂。一個月送來三次的信裡,寫著他很難做到的事。例如中學畢業後,一定要考公立高中啦,或者成績要在十名之內。可是,他的成績在班上是倒數第三名。如果他說要考公立學校,老師們保證會笑出來。母親什麼都不知道。為什麼?因為勝呂的回信不會寫讓母親感到絕望的字眼。當然,父親從來不給母親寫信,所以這個謊言應該不會被拆穿。
(那時,為什麼要對母親撒謊?)
最後反正會被拆穿的謊言,不只是出自虛榮心。由於他懦弱,不想傷害到獨自在遠處生活的母親。一有不希望母親擔心的心理出現,勝呂在信裡的筆調,不管如何都會寫自己每天上學很快樂。
年底,姑母從大連來到神戶。這次,一方面是替他們一家回日本的先期準備,還有就是為父親談新的婚事。
「來,坐下來!切羊羹吧!」姑母像以前一樣讓勝呂坐在面前,自己點起菸來。「你放學回來,一個人在家等父親也寂寞吧。再說嘛,再怎麼說父親都是個男人,也需要太太照料吧。」
勝呂跟談母親離婚時一樣,默然。姑母把他的不吭聲解釋為同意。
「為了爸爸和新來的媽媽……吶!今後不可以說阿節的事!不管心裡怎麼想,嘴巴就是不要說出來。」
姑母在勝呂面前說到母親,這是第一次稱呼阿節。而稱呼將成為父親妻子的新女性為新的媽媽。這麼稱呼,對勝呂的心造成很大的傷害;他仍然默默地,連討厭都沒說。雖然感覺自己現在又一次背叛母親,但不作聲。
大人們剛開始說,勝呂跟母親可以自由選擇喜歡的時間見面,後來回到日本,才知道跟母親見面幾乎不可能。這次說,新的女人要當父親的太太,而且在那個女人和父親面前不可以談母親的事,感覺自己即使不是掉入陷阱,也像是被絲纏繞的蟲。這是誰的責任?就結果而言,是自己讓母親一步一步走向孤獨,陷入被拋棄的生活。
「無論是誰,沒有經歷過這樣的痛苦,是沒辦法過日子的。」姑母把香菸押入火盆裡說道。「不忍耐不行呀!」
後母說這會給你添麻煩,很快將鹹蘿菠用包袱巾包起來,嘴唇上浮現淺笑。
「不是要給你的,是要給近子和小稔吃的。」
「是呀,帶回去吧!」父親在玄關上也很高興地說:「這東西會有味道跑出來,要留意一下!」接著他手裡很慎重拿著一包――李商隱的稿子――說:「總之,拜託你了!」
兩手拿著那些包裹,在夕暮的路上走到車站。兩個包裹的任何一個對他來說都挺麻煩的。即使是自己的小說要拿到出版社都覺得不好意思,何況是連內容都不知道的父親的稿子,如何帶到A出版社呢?坐在車站的板凳上,鹹蘿菠的味道向四周散發出來,他搖晃著腿等候電車。
(不會拒絕是壞個性。為何剛提出來時不明白拒絕父親呢?)
是因為父親好不容易寫的東西,作為兒子的自己什麼忙都幫不上、覺得對不起呢?還是看到老人認真的表情結果產生憐憫之情?從前,關於母親的事,我終究不敢對姑母說不。由於自己的軟弱說不出不字。這種不好的個性讓母親更孤獨。勝呂看著車站前方的火燒雲,分不清是悔恨或自責的情緒充滿胸中。
回到家,入口前停放著摩托車,氣氛非比尋常。急忙打開玄關的門,醫師正準備離開,「小稔,」妻說得急,「燒得好厲害。」
「怎麼了?」
「有些讓人擔心。」醫生邊說邊穿鞋子,「剛才跟太太說,讓他住院好了。」
「醫生說,如果情況惡化,說不定會變成小兒麻痺。」
「不、不!」醫生表情僵硬地看著勝呂揮揮手。「不!我是說萬一那樣就不好了,所以慎重一些也不是壞事。我覺得不是單純的感冒呀。」
小孩看來疲累地睡著了,冒著汗。勝呂沒脫下西裝,擰乾枕邊臉盆的手巾,擦拭小孩的臉。
「讓他住院吧。」
「是嗎?這樣比較安心吧。」
醫生在玄關小聲和妻商量,離開了。
「怎麼辦?」
「怎麼辦?不是已經決定了嗎?」勝呂怒吼似地說。「讓他住院!」
「錢方面沒問題?」
「想辦法。」
心想那兩萬圓,不應該用在這個時候;可是也沒辦法。然而,住院的話兩萬圓也不夠。
「昨天,媽媽出席S小姐的音樂會。如你知道的,對現在的媽媽來說,不能常常出席音樂會(也有經濟上的困難),然而,S小姐是媽媽跟摩奇列夫斯基老師學習時的朋友,所以無論如何想去聽看看。我們已經八年沒見面了,沒見面會更想去聽。不過,說實在話,母親對她的演奏感到非常失望。演奏的曲目是胡伯特•法朗克(譯註:1822-1890,法國作曲家、音樂教育家。)的奏鳴曲(你有空也聽看看);S小姐的演奏只有技巧。
「媽媽長久以來很辛苦,一個人獨自生活,也沒辦法照顧你;為了補償,只有努力學習。每天、每天都很認真學習。因此,從自己的學習來看,S小姐的小提琴只有技巧,我覺得她對於音樂是什麼完全不懂。談到技巧,只要練習誰都可以做得到;然而,媽媽一直認為音樂有著更高、更高的某種東西。演奏會結束,我一個人走在夜晚的道路上,想著你。我也希望你不要活在只有技巧的人生,即使周遭的人勸你那樣的日子比較舒適。」
放學回到家,那封信就擺在桌上了。顯然是後母放的。後母是帶著怎樣的心情將這封信從所有郵件裡挑出來、放在勝呂的桌上呢?
勝呂瞄了一眼靜悄悄的走廊,剪開信封。母親的信常是這樣的筆調,讓他悲傷,讓他感到不安。母親對自己期待太高,要求他跟她走一樣的人生,以此證明愛,不知不覺變成他的重擔。他身上流著母親的血液,同時也混合著繼承自父親的個性。即使反抗父親,也有著跟父親一樣想過安穩、無風無浪的人生傾向。
「媽媽沒辦法給你別的什麼,但是,跟一般母親不同,可以將自己的人生給你――這是我對你的歉意,同時也說給自己聽。柏油路安全,所以誰都能走。沒有危險,誰都會走。可是回過頭來看,那安全的道路上沒有留下自己任何一個足跡。海邊的沙灘,很難走。雖然不好走,可是回過頭來看,留下一個個自己的腳印。媽媽選擇那樣的人生。請你不要過像走柏油路那樣的無聊人生。媽媽最近心臟好像不太好,有時會覺得胸部突然很悶很緊,傷腦筋!」
勝呂看那封信時,心裡浮現的最大不安,不是母親的心臟不好,而是常說的不要走柏油路那句話。考慮到母親的信,要是掃除時被後母發現不妥,我將那封信放進抽屜裡藏起來。只有母親的信不想被任何人――尤其是父親或姑母和後母――碰觸。然而,對他而言當成祕密的那封信,內容跟以往一樣沉重。
他倒在榻榻米上,到夕暮為止注視著天花板上的汙漬。儘管有媽媽的來信,他也無心念書。那是有點出自對父親的報復心理,不想因為成績好而讓父親高興。後母瞄了一眼躺著的他,默默進入房間,默默地把洗好的勝呂的襪子和內衣褲放進衣櫥裡又走出房間。她的背影充分顯露自己的情緒――只是把義務性工作乾脆俐落地完成。
「你曾經問過:媽媽什麼時候開演奏會,現在我完全沒有那樣的心思。因為自己還沒有可以對人發表的東西。不只是技巧,而是音樂裡應該有的更高的東西,媽媽再怎麼努力都還沒有掌握到。從一個音符裡,媽媽想捕捉到音符之上的東西。只是最近心臟更惡化,大家都說我的臉都腫起來了。」
賞月的晚上,後母在走廊擺了插著芒草的花瓶,煮了湯圓。晚飯後,爸爸洗了澡披著浴衣扇著扇子,坐在走廊。
「好美的月亮呀!大家都來看!」
他接著喝起啤酒,像是很好喝的樣子,也邀後母「來一杯怎麼樣?」
「像這樣一家團圓,賞月。真好呀!」父親很高興地看後母和勝呂。
「今年沒什麼事,沒有被人從背後指指點點……這就是幸福。」
「爸爸又要開始訓話了。」後母邊拿湯圓給勝呂邊說。「我們都聽膩了。」
「聽膩了也沒關係。因為我說的是真話。」
月光白白灑在小庭院和庭院前方的空地。有時,阪急電車發出聲音通過。勝呂看膝上放著盤子的父親滿足似的側臉。父親吃湯圓時,顴骨上下動著。勝呂看兩人的側臉,暗思量:現在、這兩個人的內心深處,怎麼看待母親的存在呢?父親忘記了,沉浸在安穩的幸福背後,有一個孤獨的女人。勝呂對父親和後母有著小小憎恨的情緒,手裡拿著盤子,低下了頭。
「怎麼了?為什麼不吃?」
「哎呀,平常都吃五、六個的呀!」
後母這麼一說,勝呂的臉頰不得已浮現小小的微笑;並對自己做出討好的微笑,感到厭惡。
勝呂在帝國飯店的大廳恭謹端坐。鞋子髒、膝蓋破了的長褲,在這種地方特別感到難為情、在意,但也沒辦法。覺得周圍的人都瞪大眼睛看著自己。
肥胖的S小姐站在大廳正中央,服務生告訴她勝呂所在處,她點頭,緩緩走過來。她比在報紙和雜誌上看到的更蒼老,似乎不健康,而且過於年輕化的化妝和服裝,反而讓皺紋更明顯。
「你是阿節桑的兒子!」她大大的眼睛邊端詳勝呂的打扮邊說。「以前曾經見過哪!在大連。那時你還這麼小吧!」
她從手提包拿出香菸和小瓶子,把白色藥丸放入口中。
「我說話時氣喘吁吁,是心臟不好。」
「媽媽也心臟不好。」
「我知道。」
她點上菸。勝呂想起從前住在大連的家時,她抽菸的火星在暗黑中一閃一閃的紅色。S小姐那時候責備母親停掉了小提琴。
「阿節桑,運氣真的不好呐!」
這句話有點傷了他。從父親看來,母親無法過正常的婚姻生活。然而,同樣是拉小提琴的S桑也說母親運氣不好,勝呂沒有話可以頂回去。母親回國之後連一次演奏會都沒有。不!不是不舉辦,而是辦不了。這世上有一介音樂老師提出說要舉辦小提琴的演奏會嗎?
「阿節桑是因為……」S桑又把一顆藥丸放進口中,「韁繩抓得太緊了。」
「韁繩?」
「是的,韁繩絕對不放鬆。那樣子呀……」
之後S桑沒再說什麼話。不過,從她的語調可知,她是用什麼眼光看待母親的。夾著香菸的S桑的手指,不像母親潰瀾得那麼嚴重。沒被小提琴的弦割傷、變得像硬皮那樣。
勝呂向S桑道謝,走出飯店。外頭下著雨。淋雨走著,激烈的憤怒從胸中湧起。父親說母親怎樣無所謂,因為那個父親是俗人。姑母對母親怎麼看也沒關係,因為那個姑母對人生什麼也不懂。可是母親的學生鮎川小姐、母親音樂時代的朋友S桑,那些人對母親現在的生活方式說輕蔑的話,這是他無法忍受的。母親幾次的信裡都寫著「比音樂更高的東西」,那追求更高的東西的女人,就是他的母親。他的母親,被社會用這樣的眼光看待。您們不懂母親的生活方式。他繼續嘟噥著縱使您們不懂,小孩的我是懂得的。
因此,回到家,他的憤怒有幾分消退了。小舅子無聊似地看家,看到打開玄關的他,
「您回來了!姊姊去了小稔住的醫院。」
兩日前,住院的小稔診察沒有小兒麻痺的可能,但有喘息性的支氣管炎,醫院方面說,還是讓他靜靜住幾天比較好,所以又讓他住院了。
小舅子回去之後,勝呂開始工作。今天的翻譯意外地費事,到妻回來時也只翻了四、五張稿紙。暗下來的廚房,妻準備晚餐時菜刀發出科科的聲音。小姨子今晚代替妻照顧小稔。
勝呂從包袱裡拿出父親的稿子,翻閱起來。勝呂對李商隱這個中國詩人沒興趣。父親為什麼寫從前就喜歡的這個詩人呢?他一下翻到所謂後記,隨意過目。「這個詩人,我到今天為止無論悲傷或高興都常翻閱他的詩。我覺得每次都觸及到心弦。」
勝呂把稿子裝進袋子裡,露出淺笑。腦中突然閃過,從前父親說過文學這東西當興趣就好了的話。那個男人即使在後記,也寫著理所當然的事,既滑稽又愚蠢。然而那樣的父親,現在平安無事地迎接老年的到來,寫這樣的稿子,將它託給兒子希望能出版。(母親的演奏會都沒舉行哪!)怒氣又湧上心頭。他想喝水,走到廚房。
「工作做完了?」妻問他。「我有話跟您說。」
「什麼事?」
「醫療費用意外地貴。加上檢查費加起來要三萬圓。怎麼辦?」
他沒吭聲。因為他知道妻嘴裡雖說怎麼辦,心中早有盤算。
「你的和服。」勝呂不悅地說。
「賣掉不就行了嗎?」
「不必那麼做……不能跟父親借嗎?」
「不要!」他搖搖頭。「我不想跟老爸借。」
不過,勝呂知道最後自己會向父親借那三萬圓。因為到目前為止,妻生產時和他因感冒躺在床上的年底,都向父親借過錢。
「您說不想向父親借錢……現在有錢嗎?」
「我不是說把你的和服賣掉嗎?」
他一直重複那句話,到妻子哭出來為止。妻哭著大叫,您沒有瞧不起父親的資格。
「什麼都不知道……說什麼大話!」
「我偏要說,您呀,就連像父親那樣子也當不了。」
勝呂的手發抖,想揍妻子;但打不下手。他低下頭,想起母親的遺容。陰暗公寓的一個房間,角落裡擺著漆樹的盆栽,母親蒼白的額頭上有著痛苦的陰影。
譯者註:
這篇〈那影子〉是遠藤周作生前未發表的短篇小說。遠藤的習慣是撰寫散文或報紙的連載小說,直接寫在稿紙的格子裡;而寫純文學時,則先用鉛筆細字寫在稿紙背面,改稿後,秘書再騰稿,遠藤再改稿。稿紙使用的是「東京都町田是本町田玉川學園遠藤周作原稿用紙」,背面可見鉛筆和藍原子筆推敲的痕跡,還有漢字用紅鉛筆確認的痕跡。原稿經秘書騰清有 104 張稿紙(可能是 400 字稿紙)。遠藤是 1963 年 3 月搬到町田,因此,從稿紙及搬家日期推斷,這篇小說應是 1963 年之後撰寫的。
小說雖有虛構成分,仍有相當成分的「自傳」要素。在其他描寫母親的文章裡,對於父母離異之後,父親是否續絃,隻字未提,甚至在現有的年表也找不到,這篇小說寫到父親的再婚,與遠藤住在父親家的情形。更重要的是,遠藤一生覺得背叛母親,有著無法抹殺的愧疚感,從這篇小說裡我們似乎可以理解。至於生前為何沒發表,有待研究者日後進一步考察。
文|遠藤周作
近代日本文學大家。一九二三年生於東京,慶應大學法文系畢業,別號狐狸庵山人。一生獲獎無數,曾先後獲芥川獎、新潮社文學獎、每日出版文學獎、每日藝術獎、谷崎潤一郎獎、野間文學獎等多項日本文學大獎,一九九五年獲日本文化勳章。著有《母親》、《影子》、《醜聞》、《海與毒藥》、《沉默》、《武士》、《深河》、《深河創作日記》等書。一九九六年九月辭世,享年七十三歲。
譯|林水福
日本國立東北大學文學博士。曾任台北駐日經濟文化代表處台北文化中心首任主任、輔仁大學外語學院院長、日本國立東北大學客座研究員、日本梅光女學院大學副教授、中國青年寫作協會理事長、日語教育學會理事長、台灣文學協會理事長、高雄第一科技大學副校長、外語學院院長等職。現任南臺科技大學教授、台灣石川啄木學會會長、台灣芥川龍之介學會會長。著有《讚岐典侍日記之研究》(日文)、《他山之石》、《日本現代文學掃描》、《日本文學導遊》(聯合文學)、《源氏物語的女性》(三民書局)《中外文學交流》(合著、中山學術文化基金會)、《源氏物語是什麼》(合著),譯有遠藤周作《母親》、《我拋棄了的女人》、《海與毒藥》、《醜聞》、《武士》、《沉默》、《深河》、《深河創作日記》、《對我而言神是什麼》、《遠藤周作怪其小說集》(以上立緒出版);新渡戶稻造《武士道》、谷崎潤一郎《細雪》(上下)、《痴人之愛》、《夢浮橋》、《少將滋幹之母》、《瘋癲老人日記》(以上聯合文學出版),《萬字》、《鑰匙》(木馬文化)。井上靖《蒼狼》。大江健三郎《飼育》(合譯、聯文)。與是永駿教授、三木直大教授編多本詩集;評論、散文、專欄散見各大報刊、雜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