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子弟與詩畫江湖:造訪侯吉諒書齋談《筆花盛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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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後穿過蜿蜒的小路來到詩人書家侯吉諒的書房,一進門便有輕柔的古典樂飄出,書桌後方有一橫幅黑底紫花潑金畫作,兩旁掛著書法。侯吉諒一身純白,親切的領著我們參觀寬敞潔淨、擺滿文房四寶的書房,他和藹的笑容與聲音,很快的讓我們融入這個書香滿溢的世界。
在老師寬綽明亮的書房裡,我們一行人在大桌子前,以師母沖泡的東方美人氤氳煙氣與茶香展開關於散文集《筆花盛開:詩酒書畫的年華》的談話,一切雅致而浪漫。然而侯吉諒並非最初就擁有如此寬裕的空間,憶起從前寫字的桌子與書房;敘事拉出了童年時光。
「以前鄉下地方哪有什麼書房,連客廳都沒有。」家鄉在義竹的侯吉諒說起遙遠的記憶,靠海的小鎮,充滿汽水的屋子。「我爸爸是老師,下班後會幫忙送汽水,當時我就在汽水與人來人往之中,在那張小桌子上面念書。」那是一個素樸且鄰里之間情感緊密的年代,隔壁住著刻印章師傅邱來法,兒時的他便經常跑到那張桌子旁觀看篆刻的流程,也纏著師傅問問題,那張桌子也是小學生書桌大小而已。
侯吉諒最初寫字的桌子也是小桌。「那張桌子到現在還留著。」可見小桌子支撐的是極為特殊且重要的情感記憶。說起小桌子與書房的故事,沒想到是從淹水開始的。
「鄉下地方最怕的除了蚊蟲,就是夏天的大雨。」老師說起一個颱風天,水淹到二樓。「當時我爸淡定的說:『喔淹水了喔。』象徵性丟了兩張報紙在上面。」經過那次「做大水」,童年時期的侯吉諒便冀求一個自己的小房間,雖然只有一張小桌,但任憑蟲飛水淹,創作就在那裡生長出枝芽。
除了擁有書寫空間,回溯起最初的寫字,心裡永遠停駐著一幅感性溫暖的畫面,那是父親的大手。「我到現在都還記得爸爸的大手拉著我的手寫字的那種感覺。」這個重要的記憶,是無法被後來練就的任何技藝給沖淡的,他認為家中的環境很珍貴,談起幼時便有父親在家中帶著寫字,侯吉諒的聲音裡充滿愛與感謝。
在颱風積水中漂浮、被侯吉諒的父親扔下的那兩張報紙,也許邊緣是寫滿字跡的。「以前年代,家中不常有紙,我們就在報紙邊緣寫字。」一直到大學時期,侯吉諒收到父親寄來的信還是用日曆紙寫的。回憶過往,再視當今,紙張早已非難得之物。
對於書畫家來說,紙無疑是重要的,具有特殊意義。一路來侯吉諒對書畫工具的鑽研十分用心,他在《筆花盛開》中對此有一番見解。談話的過程中,他說:「一般的書畫家可能紙張拿起來拈一下,就會知道這張紙要下多少墨,寫起來會怎樣。但可能就比較少研究到不同的風格與畫作要用怎樣的紙。」
侯吉諒打開放置紙張的小房間讓我們參觀,裡頭紙張成山,他笑著說這些紙實在很好命,還需要吹冷氣;我們瞠目於紙張種類的繁多,「我用的紙張種類有可能是畫家中最多的。」在〈一張好紙的故事〉侯吉諒曾提及珍貴的「楮皮仿宋羅紋紙」製作的始末,甚至寫詩詠之,可見他對紙張的講究。
事實上書畫家對於所用工具的盡心研究與求索,體現了書畫家認真的態度以及與感性並存的理性精神。「我要寫某種風格的字體或研究某種字體,會先把工具材料都破解,例如蘇東坡、黃山谷,用什麼樣的筆墨紙去寫,才能寫出那樣的字體。」除此之外,侯吉諒對於書畫的考證皆有深厚研究,並且在對工具研究的延伸之下,思索了許多當今被視為書寫的鐵則玉律,像新書中〈懸腕寫字〉一篇便提出疑問,究竟要不要藏鋒和懸腕?「顏真卿、蘇東坡、米芾,瘦金體都沒有藏鋒啊。」
用筆如刀,用刀如筆。
侯吉諒對書法肌理結構的掌握與思索,不禁令人聯想到〈庖丁解牛〉裡的句子:「彼節者有間,而刀刃者無厚,以無厚入有間,恢恢乎其於遊刃必有餘地矣」。他不喜描描畫畫、而喜一筆成行的筆法也流露出豪爽的性情。在看似感性居臨的書畫世界,侯吉諒亦以理性之眼透視其生成枝脈,筆花的盛開自然獨具一格。
侯吉諒集多項藝術於一身,除了書法、繪畫、篆刻,也從事詩、散文的創作。現代主義、現代詩社興起的年代正好為侯吉諒出生所遇的風景,大學時期的侯吉諒所處的台灣文藝空氣,在歷經抑鬱、衝撞的飛沙,已漸漸浮出輪廓,有了相對清新的呼息。
畢業後的侯吉諒在台北報社、出版社工作,往來的藝文人士愈多,也因此得到許多難得的機緣,結識許多對他未來影響深遠的文人前輩,例如臺靜農、葉明勳、陳香梅、黃天才、高陽等等,這些彌足珍貴、意義非凡如酒愈陳愈發香醇的故事,是為《筆花盛開》一書中的主旋律,帶著老時光餘韻無限綿長,泛著無可取代的光暈。「後來發現有些東西如果不寫,跟他們那代人相處的感覺就慢慢不見了,我希望像是紀錄片一樣,把這些老師前輩們的風範呈現出來。」
在書畫方面,侯吉諒師承江兆申先生,現代詩則是余光中為其打開一扇大門:「民國六十六年,當時寫信給余光中,沒想到收到了回信,而且信中還贈了我一首詩,真的是非常驚喜。」因為這封難得的回信,使侯吉諒潛心於現代詩創作,出版《交響詩》時余光中還為其執筆了一篇小序。
回憶當時藝文風氣的興盛,侯吉諒甚是感慨:「那時的報紙都有一大版的文化新聞,電影演藝啊,賴聲川的舞台劇、雲門、朱銘……每天都很熱鬧,身在其中不知覺,當時的藝文環境之好,是逝去了才知道的。」
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少年子弟江湖老。
侯吉諒打開一個小箱子,裡頭陳列著秋香、柳葉、靛青、桃紅色澤凍石的印章作品,以瘦金字體篆刻:對酒、閑吟、風煙等字詞,美得令人屏息。他的手指在「不悔」的字跡上:「這是我很喜歡的一個詞」。如此年代,回望當時江湖,老去的子弟們心中大概都有這麼一個詞,散發著不滅的光暈。
1970至1990年代,臺灣書畫藝術盛極之時、副刊文學引領著文藝界的風潮,一位年輕詩人侯吉諒躬逢其盛,投入文壇、書畫、篆刻界;機緣之下,學詩於余光中、洛夫、認識臺靜農、拜入江兆申門下,因編報、出版,而結識了傳奇的陳香梅、葉明勳、高陽、張繼高、劉國瑞、黃天才……
散文集《筆花盛開:詩酒書畫的年華》在作者多年之後回望,當時不甚了然、「貌似正常、自然的一切人事,都有了清晰的意義」,並形塑一位青年詩人的模樣。那是一個時代的轉身,特屬於文人的書畫、篆刻、尺牘,一場場流動的饗宴,與席上傳述的故事和掌故。侯吉諒說:「當初讓他們著迷景仰的、老師所展示的那個境界,裡面有一種只有屬於那個時代才能具備的特色……」
訪談|許閔淳、李時雍
攝影|姚旟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