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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歡迎來我家》是沈信宏二度嘗試以家為主題的創作,儘管我始終認為他寫的不是「我『家』」,而是「『我』家」。當然,他的創作不必離開「家」,但如何踏出「我」的視域,賦予家庭更複雜多層次的褶皺,也許是讀者日後可在沈信宏創作持續追蹤觀察的面向。
沈信宏二○一九年推出第一本著作《雲端的丈夫》,隔年再交出《歡迎來我家》。這兩本書出版時間相近,主題相仿,皆圍繞家庭關係展開,寫盡家人之間如藤蔓一般彼此糾纏與折磨,讓人喘不過氣的繫絆。放回台灣文學史來看,男作家通常不以家庭為主要寫作題材,即便寫家庭,通常也聚焦歷史或政治暴力壟罩下的家庭陰暗面,極少觸及家人間的幽微情感互動。從這個角度來看,沈信宏顯然有意把家庭當作個人極具辨識性的創作路線,藉此另闢蹊徑。
不過,把這兩本書放在一起衡量,仍見輕重。《雲端的丈夫》是一本極具企圖心的散文集,撇除散文書寫倫理涉及的爭議(沈信宏在該書假託為女性敘事者),這一本書的技巧和藝術成就皆略勝一籌。相形之下,寫作歷程橫跨多年的《歡迎來我家》或許囿於手牌(少作),整體表現未能超越前作。
這並不奇怪,畢竟《歡迎來我家》創作年份遠早於《雲端的丈夫》,《雲端》表現較出色,代表沈信宏持續砥礪多年的努力與進步。與此同時,由於《歡迎來我家》創作年代早於《雲端的丈夫》,後者的主題與敘事觀點設計都可以在《歡迎來我家》這一本新作∕少作找到線索端倪,引領讀者深入沈信宏的創作世界。
《歡迎來我家》包含十篇以家庭關係為題材的短篇小說。缺席失能的父親,被家庭責任掏盡心力的母親,不受雙親寵愛的小孩,這三個角色幾乎構築整本書所有篇章最基本的家庭結構,也遙遙呼應《雲端的丈夫》的設定。然而,本書重點不在於重現殘酷家庭劇場,而是當面對逐漸走向失衡歪斜的家庭關係,不同家庭成員如何因應彼此的情緒?又留下何種難以彌補的創傷?
於是,敘述觀點的轉換成為《歡迎來我家》最值得留意的面向。十篇小說各有不同敘述觀點。第一篇小說從小孩觀點為起點,後續篇章逐漸轉進父親或丈夫觀點,轉進母親或妻子觀點,最後一篇再回到小孩觀點收尾。不同敘述觀點代表不同家庭成員的心聲,他們輪番上陣,彼此叫勁、指控、針鋒相對,彷彿煽動讀者的同情,為其悲慘境遇站邊。另一方面,敘述觀點的轉換,也暗示家庭成員身分疆界的流動。當小孩長大,他既是孩子,也同時成為別人的丈夫∕妻子,成為父親∕母親。此時的他,究竟是更加理解自己的父親母親?抑或更怨毒了?見識過家庭陰暗面的他,又是否能走出家庭身分代代相傳的詛咒?
家庭成員角色看似涇渭分明,彼此形影卻重疊交錯,分不清你我,而這些苦難家庭敘事最終又影影綽綽指向躲在小說敘述觀點背後的作者本人。
這裡帶出《歡迎來我家》留給我的疑惑。以小孩為敘述觀點的作品通常表現出色,諸如〈歡迎來我家〉、〈愛人〉、〈廢公寓〉,敘事精煉,場景經營與情感刻劃張弛有度,反而格外動人。相形之下,小說以女性為敘述觀點的作品雖然用力,效果卻有限。〈誰〉書寫社會價值對母職的期待與枷鎖、〈兩個女人的故事〉描述女性身不由己的命運、〈最愛〉寫產後憂鬱、〈再等一下〉捕捉婆婆對媳婦的百般刁難,這些篇章架設了失能的丈夫,轉而讓妻子概括承受家庭維繫與親職照顧的所有職責。儘管這些小說確實寫活了女性的家庭經驗,我卻總能感受到躲在女性視角後面的作者身影,那一位同樣身處家庭創傷現場的「小孩」。女性故事亦總已是「小孩」創傷經驗的疊影與延伸。
此特質同樣適用於散文集《雲端的丈夫》。該作第一部份從妻子觀點指控失能的丈夫,引發一些討論。值得留意的是,與其說是身為「丈夫」的沈信宏假托「妻子」觀點,自我反省;倒不如說是身為「孩子」的沈信宏,把「孩子」對失能父親的指控疊影在「妻子」的聲腔裡。
於是,我們如何理解兼具孩子∕丈夫∕父親身分的作者,轉換為妻子∕母親敘述觀點闡述殘酷家庭劇場的意義?女性敘述觀點究竟是否僅止於「小孩」敘述的輔具?台灣文學作品裡不乏男性作家採用女性敘述觀點,試圖為女性發聲,沈信宏的女性故事顯然更為複雜。
所有文學理論告訴我們,不可把小說作者與小說敘述者混為一談,但沈信宏從散文集《雲端的丈夫》自揭身世,讓小說敘事架構找到某一種現實對應,由此塌陷了敘述觀點與作者經驗之間的鮮明界線。沈信宏的創作顯然需要專案處理。誠如沈信宏在新作《歡迎來我家》的後記寫到:「我的寫作,始終是我的歷劫與歸來。」這一句話說得真切,誠然道盡沈信宏寫作的核心關切與日後挑戰。
總的來說,《歡迎來我家》是沈信宏二度嘗試以家為主題的創作,儘管我始終認為他寫的不是「我『家』」,而是「『我』家」。當然,他的創作不必離開「家」,但如何踏出「我」的視域,賦予家庭更複雜多層次的褶皺,也許是讀者日後可在沈信宏創作持續追蹤觀察的面向。
家醜不可張揚,所以我們將一切醜陋帶回家,與親愛的家人分享。一進家門就變成透明人的疏離丈夫;自殘以換取母愛的孤單少年;墜入憂鬱絕境的新手媽媽;門一開,藏起了舊恨新仇,蓋住暴力傷痕,戴上慈愛面具足以獲頒最佳演員的父與母……明明不是鬼故事,卻令你脊背冷寒,只因他人關起門來的故事,你總能發現似曾相識。
文|詹閔旭
國立中興大學臺灣文學與跨國文化研究所助理教授,兼任台灣文學學會祕書長。著作《百年降生:1900-2000台灣文學故事》(合著),譯作《搜尋的日光:楊牧的跨文化詩學》(2015,與施俊州、曾珍珍合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