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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鹽分地帶文學】鍾肇政文學就是臺灣文學

by 彭瑞金

【臺灣文學終將自由 鍾肇政紀念特輯 彭瑞金×楊翠×鄭清鴻×陳耀昌×向鴻全】

臺灣文學史的見證──鍾肇政於二○二○年五月十六日在家中逝世,享耆壽九十六歲。鍾肇政是創作力旺盛、產量豐富的客籍文學家,是大河小說開山始祖,被稱為「臺灣文學之母」,一生落實推廣臺灣文學。

五月十六日晚間有老同事來家餐敍,客人尚未離開,鍾老辭世的消息就從各方傳來。雖然明知道這是人生必然經歷的事,但內心仍有無比的傷感,也引來識與不識的同聲關切。曾經是臺灣文學館第一任館長的鄭邦鎭兄,在鍾老過世的消息經媒體披露之後,一時之間四方人士都要問他:「鍾肇政為什麼是臺灣文學之母? 」還有民眾又問,「那臺灣文學之公或之父,又是何人? 」邦鎭兄可能一時情急,抓起電話就想到我,可能到現在他都還不知道他打到內人的電話,內人一向喜與人為善,不予辯白也不知會本人就逕自替鄭兄解惑。她說:「鍾老守護臺灣文學超過半世紀,臺灣文學界受到他提攜、照顧、鼓勵的人不勝枚擧,當然可以尊稱臺灣文學之母。」相信有幫到鄭館長的忙,也能為眾生解疑。

內人所以越過我、越俎代庖,是因為她知道我一聽到這句話就不免火氣上升。我在講堂上不知說過多少次,不要隨便叫人家爸爸或媽媽,不要再稱呼賴和為臺灣新文學之父,那完全是封建餘毒,意味臺灣新文學像父親生小孩一樣,很便宜就創造出臺灣文學的族群來,如是將澈底忽略了先行者開疆拓土、披荊斬棘的艱辛。稱賴和者們為臺灣新文學的開拓者、拓荒者、領航者,才能讓後人感受到他們那一輩人對臺灣文學的付出、貢獻,過程中所流的心血和汗水。臺灣的文學豈能只有一個能幹的父親就能成家、成隊、成國?我知道好事者以為,既然賴和佔了父親的位置,只好委屈鍾老當母親。我不只一次吿訴官方人士千萬不要再用什麼「臺灣文學之母」消費、耗損鍾老的文學。文學絕不像女人生孩子—我不是說女人生孩子容易,而是說文學不像生孩子延續後代,屬於個別生命的延續,文學延續的是一個社會、族群、國家集體的文化生命。不是全社會的人都要當作家,但每一個社會都有自己的文學和自己的作家,文化生命才得傳延。文學家都是鬥士,人人都可以當父親、當母親,但作家並非天生,文學家不能生育文學家,要當某個社會、國家、族群的文學家,是一種誓願。

我十分確信,鍾老本人也對這樣的稱謂、封號不以為然,但一生眼中沒有壞人的鍾老,並不曾對賜給他這個封號的人說出令對方難堪的言詞,或許鍾老早已不在乎這些文學外務,卻也未必盡然。有一次,在由我和鍾老對談的座談會上,主持人又用了「臺灣文學之母」這個不經大腦的介紹詞,只聽到他老人家發言時,用他特有的客家味的華語說:「我明明是公的,為什麼叫我臺灣文學之母呢?我自己也想不通。總之,我愧不敢當。」鍾老一向不予人為甚,聲調聽起來像哀鳴、像求饒,誰說這又不是反諷式的抗意?

我無意點破內人的說法是,她說的也是句句實言,只是「臺灣文學之母」既不是鍾老一生為文學所要追求的目標或頭銜,他只是在他各個文學人生的階段做了他認為想做、該做能做的許多事,卻是別人想做也未必做得到的事。如果把「母親」定義為、為了子女可以犧牲一切的人,但臺灣文學、臺灣作家並不是鍾肇政的子女,他願意也的確做到為臺灣文學可以犧牲自己的一切,豈不是用「母親」也不足以形容鍾肇政在臺灣文學領域的成就、貢獻?

打從《文友通訊》的時期,為文友的通訊所做的個人寫作的犧牲。無償為終戰二十週年,奔走、編輯、出版「省籍作家作品集」十冊—展現戰後本土文學成果,所下的苦工。為連結臺灣文學和文友往來通訊留下的六百多萬字的書簡,為協助吳濁流編輯《臺灣文藝》、接辦《臺灣文藝》之後,為延續雜誌壽命,殫智竭慮付出的辛勞。解嚴後為族群、族語,以及爭自由、爭民主的運動上街頭……隨便哪一樣,都是十百倍精力、時間於他個人文學創作的參與和付出。鍾老一生已為臺灣作家立下許多創作方面的標竿和顯然鮮有人能逾越的記錄障礙。例如很多人用加減乘除的基礎算術就能算出鍾老一生二千五百萬字的創作量,就是窮一生之力也難以攀登的高峰。令人匪夷所思的是,這些文學事工,還是他在臺灣文學事、無事不與,臺灣文學人無所不顧的餘暇中完成,他是臺灣文學史上僅見唯一的先臺灣文學之憂而憂的臺灣文學人。

一九七八年,鍾老提早從國小教職退休⸺依規定他可以服務到一九九○年,就是為了接編民眾日報副刊,為了造福各個世代的臺灣作家,不意,在為眾副刊打響名號後,即遭到報社內部人事的傾軋,悵然離去。同樣,在吳濁流老去世後,慨然挑起《臺灣文藝》的重擔,費盡心思尋求各種途徑要為「臺文」找出永續存活之道而不可得,卻為他立意呵護的年輕世代嫌棄老弱,不得不放下他放也放不下的「臺文」。二事,鍾老雖都曾我輕輕喟歎,然沒有一語不滿,只是擔心如我之輩的本土作家日後何去何從?的確在戒嚴時代,能在鍾老庇護下出現的作品、議論,不見得有第二塊生存的土壤。

鍾老之於臺灣文學,絕不只於一般母親之於子女的包容、呵護、養育。葉老曾以〈戰鬥的天使〉為題,追憶他的母親,但那是天下母儀中的特例。鍾老的確一生都在守候臺灣文學,臺灣文學可以和鍾肇政的生命史劃上等號,但生性平和的鍾老,並不曾揚言打倒誰或對抗什麼文學流派或團體,不好鬥,也沒有表示過鬥爭誰。戰鬥二字離他的人生很遠。他的文學苦鬥只是自我文學的超越,且是從未想像自己是獨自或領頭登頂的一人,僅是期望努力臺灣文學的集體向前。

文|彭瑞金

一九四七年生,現任《文學臺灣》主編、臺灣筆會理事長;曾任靜宜大學臺灣文學系教授。著有《臺灣新文學運動 40 年》、《驅除迷霧 找回祖靈》、《鍾理和傳》、《葉石濤評傳》、《鍾肇政文學評傳》等。

圖片提供|鄭炯明

◆原文刊載於《鹽分地帶文學》8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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