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然看到一部僅四分鐘長的西班牙短片《TABOULÉ》:午餐時光,一對戀人在天台上,為了該不該告訴對方手機和信用卡密碼起了齟齬,其中一個主動說了自己的,表明坦白無遮,希冀戀人也如此,為的當然不是那幾個平凡無奇的數字。
兩人都蓄鬍,主動挑起此一話題的那位瘦些,泥黃背心,工作褲,帶點孩子氣的黑鬈髮。另一人胖些,肚腹鼓起,頂上已禿,深鴿灰 T 恤,也著工作褲。胖 T 恤無奈戳食手中那一盆類似北非小米的物事,在瘦背心眼見溝通無效,憤而離開天台的那一秒,胖 T 恤突然說出:9-3-8。瘦背心聽見數字,停下腳步。
「那是什麼?」「從你家到我家,要走的步伐數。」胖 T 恤又說了:1-4-6-8。
「這又是從你家到哪裡?」「這是我們在一起度過的日子。」
瘦背心坐回原處,凝視著不斷吐出數字的胖T恤,這次的數字是:1-1。「那是你每分鐘眨眼的次數。」瘦背心別開眼去。
接著他們微笑交換了一串又一串的數字。沒有解釋。無須解釋。冷不防地,胖T恤供出了自己的手機密碼,瘦背心卻一愣:「不用說出來啦!」胖 T 恤只好訥訥地把手中的午餐遞上,「來點塔布勒沙拉吧!」
演員很棒,又編又導的 Richard García 才華洋溢,知道這一切來自設計過的巧思(甚至,有點做作?),可如果誠實說,我還是覺得感動——需要自我介紹時,我打算這樣介紹自己。你呢?你會怎麼介紹自己?
所以,你要用數字介紹自己嗎?
我大概在哪裡了脫線沒跟上,說不定你打算,(為對方量身挑選)一部影片取代自我表白,以演員的臉、身體、故事取代你的。大多時候自我介紹根本是不必要的吧——除非是某種表演、暗示,多少有點為對方量身、製造不誠實鏡子的意思。(還是,用「來點塔布勒沙拉吧!」這種方式呢?)
如果你沒有要用,我或許可以偷你的點子囉,我是說,用數字介紹自己。我不是個數字敏感的人,對我來說七歲的高斯或十三歲的帕斯卡一眼看穿費式數列,不可思議的程度絕對超過小莫札特默寫〈求主垂憐〉。為了掩飾我的遲鈍,我特別留意是否守時、需要花多少時間,留意貴或便宜、高與低、順序、大小,簡言之,是數字的意義,因此他人的生日、電話號碼等純粹的數字仍不時使我出糗。
幸運的是,我幾乎能肯定,百分之八十五點六五的人是數字不敏感的。大膽提出的數據不是科學的,即使不是文學,數字在多數地方也是屬於不精準又總是對特定目標命中的美學的。就像過敏原那樣。我需要給出怎樣的數字,「你」才願意接受?
在經驗老道的裁縫眼裡,站在他們眼前的我,會化為多少、我可以被分解成多少溝通著特定角度的數字?或者,也有一兩個調皮的、只作為玩笑或靈感的記號——許多陌生人也偏好用數字認識我,刷條碼般確定我是不是適合的商品,他們通過數字去想像、解讀我(我的照片),想要打開名畫被假定虛掩上的一扇門。偏著頭想想,交換的數字多少來自於被設計過的巧思,總而言之,我還是有點感動。
自我介紹實在是困難又羞恥的事,「對象不明的自我介紹」簡直是對鏡脫衣,不是每個人都能辦得到的事,自我想像比較美好的人(或比較不自我想像的人)可能容易一些。另一方面,我、是、誰,如果沒有經過別有用心或是設計,一不小心就會讓謹慎為上的他或她陷入太艱深的哲學問題。
一想到如此棘手的問題,科學家已經替多數人代答了,不禁替「小(寫)的我」感到竊喜。1972 年發送的第一份人類「自我介紹」,附載「我」的圖像以及宇宙層級的地址;第二份訊息發送「我」的組成零件;航海家唱片最浪漫,攜帶「我」的聲音、「我」的音樂、一段以摩斯密碼表達的拉丁文。ad astra per aspera——「通往星空之路困難叢生」。
很高興收到你的來信,有了信(號),通往“ mini me”的小旅途就輕鬆愉快了。
《mini me》,陳柏煜,時報出版
柏煜的首部作品就是那本偶爾會被誤認為小說的散文集《弄泡泡的人》,曾獲小說家林俊頴、張亦絢專序推薦肯定,而成形時間其實更早的這本《mini me》,則是他真正的處女作,也是第一本詩集。學生時代即陸續奪下政大道南文學獎三種文類首獎,不論是詩、散文或小說,對陳柏煜而言都是駕輕就熟以文字丈量與世界距離的美好方式。這部詩集時而閃現著孩子氣的甜,或來自大自然的靈光神思,同時,又召喚大量跟身體和觸覺有關的隱喻,讀者可被深深觸動或者逗樂,獲得語感的妙趣,以及可能讓身體通電的驚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