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舫好:
謝謝晴朗的街頭,讚歎更完備詮釋「媚俗」論述的你!的確如你的分析,昆德拉的批判涵攝範圍更廣,而我猜想在當下看來,仍具有先見之明。如果我們討論的是政治權力的取得(或在類民主政體中「得到授權」),那麼,在蘇聯解體後,我們當然已見歷另一輪更強勢的認同(或造神)政治,如社運經典《獨裁者的進化》所示:當共產全球烏托邦破滅,區域民族(粹)主義與神學倫理趁願再來。在此,獲得(足夠比例的)群眾衷愛,並在社會內部不斷創造差別對立,誠然,就是獲有、並維繫權力的兩大法門。在當代,政治人物必事親善與煽情;在台灣,「庶民總統(候選人)」就找棵樹來爬,什麼的。就此點而言,因不及細述,所以我想簡短記下該書觸及的悖論,以與此信最後做對照:當在世界各地傳授和平抗爭、爭取民主的經驗時,愛沙尼亞民運人士無法否認,抗爭團體內部建制集中領導階級的必要性;當然,這是出自決策效率,與資訊保密考量。
如果我們討論的,是政治邏輯與市場邏輯的相似性,則一個簡明而近切的例子,可見香港作家黃碧雲,於2001年提出的「兩難」之問:「到底是政治審查惡劣些?還是商業審查惡劣些?」她的直言,值得引用於下,並對應你復原的昆德拉「媚俗」全景:
「那些頭腦簡單的正義人士,一聽見政治審查便彈起,高舉言論自由的偉大旗幟;對於天天進行、無處不入的商業審查不是不見不聞,而是將之高奉為『戰無不勝的市場力量』;我這種承擔著雙重審查的人,自然對那種虛偽的正義感退避三舍。偏偏就是這些偽善者的聲音最大,變成社會良心,搞作出各種『言論自由』事件,以為與『言論自由』相敵的只有政治審查,無視商業審查的力量,一樣令不同商見者受盡迫害,沉默無語。」
「我」:小說創作者;或就其抽象意義(如前揭歌德理想),是將複雜悖論載入時延之人。我原想由此,聯繫我前信未結的,你的「第三人」觀點。但其實,你的上封信,已以「寫作者的宿命,什麼邊都不靠」這樣的表述,做出了比我所能代言的,更清楚扼要的陳明了。
我記得你的《第三人》最後篇章,〈孤獨是一輛向前駛去的快車〉,從私家房車這種「孤獨製造者」,論及社會學家森內特(Richard Sennett)的「人類部落主義」。你所敘議的,這幅現代孤獨地景圖,我自己常用以和歷史學家賈德(Tony Judt),對舊日國營鐵路的懷念做對照。對賈德而言,英國國營鐵路的分區民營化、並因應市場邏輯而調整路線(那當然,結果就是廢除偏鄉通聯)的過程,具體象徵了英國社會共同體的分崩離析。從此,人的移動方式與範疇,更明白與各自階級所在相關,並相互區隔。循相似邏輯,賈德厭惡各配警衛保全、出入須經門禁驗身的新型封閉式社區,那讓相似之人群居,各自原子化(atomization;鄂蘭,《極權主義的起源》)了。由此,自由市場資本社會,托生了比起不自由市場極權社會,恐怕更其孤隔而閉鎖的生活肌理。
類此種種交揉狀態,我們已知,都不是簡單的二元表述能夠形容。當然,除非表述者是想得到(足夠比例)大眾的喜愛。也因此,一位不輕許任何單一認同的「第三人」,說不定,正是在必然差異中,「我們」之共同時延的修復者。
上述交揉狀態(開放場域中的閉鎖性),亦是在前信,我想明快地將之重聯昆德拉,並強調為《群島》關注面向的原因之一。我猜想,你的小說承載了更其複雜的語義(或事關上述「第三人」的反義),且描繪了這樣一幅地景:在一個全球化框架裡的,一群相似之人群聚的閉鎖文化場裡,人人在徵斂彼此間顯在(但其實並不多)的差異,以造就自己形同作者的戲劇性。如初見面,「憲宏在莉蓮身上看見了一個第三人稱」,「他覺得,他能以她為中心,開創出一個美麗的新世界」;如阿榮勸說慣為作者的憲宏,得要接受這樣一種逆轉:他當然,也可以是人人的「第三人稱」。當然,亦如《懸浮》以整部小說的接駁式結構,綻開的流線型孤獨:在這個看似開闊的萬鏡之廳內,事實上沒有「第三人」;「我們」,各自是彼此的戲劇。
但且慢,行文至此,我也想念起智良來了。我不能cue他(因為不好意思),但可以偷他的一個「現場」。六月十日,智良臉書有書抄一則,來自「隱形委員會」所著,《致我們的朋友們》。我深夜讀到,眼前晶亮,心中感覺卻無可言表。謹就此轉抄其中兩段,以為此信結尾。希望遠方今日依舊晴朗,待你讀時,一切平寧:
「如果對於起義者來說,目的是要對政府發起一場非對稱的戰爭,那是因為它們中間有一個本體論的不對稱性,所以戰爭的定義、方法以及目的都有不同的理解〔…〕我們是它想要征服的『心臟與靈魂』,我們是它想要『控制』的群眾,我們是政府官員成長以及必須戰勝的環境,而不是他們權力競爭的敵人。我們在群眾中的鬥爭不是『如魚得水』,我們是水本身,而敵人則是涉水而行的泥菩薩。我們沒有像陷阱一樣躲藏在平民階層,因為平民階層也躲藏在我們身上。活力和剝奪,憤怒與狡猾,真理以及詭計來自我們內心的最深處。沒有甚麼要被組織的人。我們是在內部成長的物質,自我組織以及發展,真正的不對稱,以及我們的力量的真正位置便在這裡〔…〕我們必須指出根本沒有甚麼人民。人民在作為政府的目標之前已經是它的產物了,當它不再受統治時它便不存在了。這是在暴動後所有憤怒的聲音消滅的戰爭的問題:消除暴動中形成、集中及展開的力量。治理永遠都不會是別的,只會是否認人們有任何政治的能力,也就是防止起義。」
「革命主義者不需要從外部以所謂的『社會計劃』來改造『人民』。而是必須由他們的存在、他們生活的地方、他們熟悉的土地,將他們與周圍的東西團結在一起的連結開始。認清敵人以及有效的戰略和策略都來自生活,而不是來自一早就設定的某種信仰。增強力量的邏輯正好用來對抗被權力操控的邏輯。努力地生活正是要對抗治理的範式〔…〕我們必須關心日常生活的細節,甚至是共同生活裡最微不足道的事情,就好像我們關心革命一樣。因為起義就是將這個不是組織的組織變成有攻擊力的場所,而又不跟平常的生活脫節。」
願 生活者健朗
偉格
偉格,
你上一封信展現了你傳說中的驚人腦部構造,總結了《群島》企圖包涵、並進一步探究社群媒體文化現象所觸及的當代議題,開放場域中的閉鎖性、個人與群體的關係、部落主義、權力形式的變化……,而賈德的英國國營鐵路意象,彷彿一輛上頭只有阿榮一名乘客的孤獨列車,在即使沒有月光輝照、依然明亮的深藍夏夜裡,沿著花東臨海岩岸奔馳,方向不明。你引用智良的臉書貼文,那封來自「隱形委員會」所著的《致我們的朋友們》信件,令我靜默許久。
近期提起香港,內在情緒總是像月光下的大海一般平靜地翻騰,翻騰之必然,無需解釋,之所以平靜因為這座城市的噪音已經共鳴演奏貝多芬「非如此不可?非如此不可!」旋律長達近兩個月,其實頗為療癒。人之所以起來反抗,為了爭取完全的自由,包括不被定義、不受框定、不遭操縱,這份自由要用來做什麼呢,無非就是自主的生活,和親愛的人一起牽著手,維護自己的生活信念,好好地過日子。中華社會因為如此功利導向,不曾尊重(因為不曾考慮過)人類精神層面的追求,因之充滿了淺薄僵化的政治語言,各方總是將一切社會對話窄化為權力的奪取為唯一目的,從不是為了追求更高的共存榮景,討論如何深化人類生命的真善美;而如何打破這惡性循環的低階政治思考習慣,只能以真實生活的本質去當抵抗的圭臬。
共存,已成為我個人念茲在茲的生命課題。與自然共存,與死亡共處,與不同膚色、不同語言、不同宗教、不同年紀、不同性別的人相處,多年來漂泊在外,大城市生活教會我這些事。《懸浮》的草蛇灰線就畫在人與人的暗流聯繫。我們互為對方的生命背景。
也因此我喜歡你「鬼影幢幢」的小說敘述風格,前幾封信我們討論日記,你說,「人不妨只寫『我』不在場的小說就好」,因為「事關彼刻的存有」。我覺得這個觀點真的不能更讚了。我用我自己粗淺的方式繼續延伸,「我」感覺自己「活著」的當下,往往發生在一個「時刻」,而這個「時刻」的發生未見得是因為自己做了什麼,卻是感受了什麼,寫下千遍我活著我活著,不如去描述那個時刻到底長得什麼樣子,風向、溫度、顏色,還有那些經過的各種生命形態。因為感知了周圍的世界,才會明白一個人其實並不孤獨,首先我這個人存在世上,需要一整套生命維生系統,我與雨水、森林、野兔、蘑菇、大象一樣都涵生於地球這個生命環境,而在我出現之前以及我走了之後,其他生命依然來去,自顧自地活或不活,時空的平行、重疊或脫離不是發生在科幻小說裡,而是生命的一部分。幽靈或許來自過去,也可能來自未來,或者,現在就在身邊。我想像中的大千世界便是如此,而我截至目前為止經歷的生命經驗也證明了如此。一旦感知了我的周圍,宇宙就會從一個抽象的概念變成真實可觸的橘子。文學志在捕捉任何微小不起眼的片刻,也就為了描繪這件事。
我的此時與你的彼刻,現在正在發生。願美好時刻不斷。
Carpe diem。
晴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