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顧德莎,於2019年4月15日凌晨病逝。她六十歲才出版第一部小說,跌宕起伏的人生閱歷飽含許多戲劇性的故事與激情,但是她卻能夠以淡薄的情緒和包容的體貼娓娓道出。世界很晚才認識顧德莎,但誰說成名要趁早?在驟雨來襲時,遇見過顧德莎的文字,我們永遠都會在逝去的年代,記得失去生命的那些人,謝謝顧德莎 ——
倘若台灣小說界有頒發年度新人獎的獎項,顧德莎的《驟雨之島》絕對是入圍書單之一。如果沒看作者簡介,很難相信這麼洗鍊的文字與情感是出自小說新人之手。通常年輕寫手的首部作品不是在語言和形式技藝上雕琢,不然就是在主題觀點上標新立異,最快也要兩三本之後才能將自己的生命歷練或社會觀察妥切地轉換成為小說藝術。顧德莎六十歲才出版第一部小說,跌宕起伏的人生閱歷飽含許多戲劇性的故事與激情,但是她卻能夠以淡薄的情緒和包容的體貼娓娓道出。 初試啼聲即展名家風範。
《驟雨之島》, 書名暗示了內容跟島嶼的風波有關,收錄九篇短篇小說, 有些篇章單獨成立, 有些篇章則有若組曲般相互關聯呼應。 小說最聚焦的年代是從台灣開始經濟起飛膨脹出所謂經濟奇蹟的八○年代以迄九○年代的轉型外移, 然後一顆一顆絢爛升騰卻膨風虛浮的泡沫,在千禧年後逐個洩氣破滅。小說裡的人物主要是一群藍領或小幹部,從基層苦幹實幹中累積了些許資本,乘著時代浪頭賜予的機會力爭上游, 做得好的趁勢白手起家翻轉階級, 再不濟的好歹也在各種地上或地下的金錢遊戲中撈到一些零頭。由於並非家底豐厚的人,他們跟親戚朋友或是產業鏈的上中下游往往互通資金物流,共同應援分享榮景的甜頭 ,一家烤肉萬家香 ,互相間掩護著便宜行事甚或遊走法律邊緣。 一旦有個風吹草動, 拉捨到某個體質脆弱的環節, 骨牌效應迅速從一家衝擊到另一家, 小至一個家庭、 一個家族、以至一整個家族企業都在連鎖反應中輕者負債重者倒閉。二十年間翻天覆地的後患橫掃主要的勞動人口及其家屬,餘波盪漾未休。
最典型的一組人物也許是開頭的〈驟雨〉和結尾的〈娜娃的小木屋 〉,分別從男性和女性的角度敘述潮起潮落的遭遇。〈驟雨〉裡的男主角和妻子原本都是貿易商裡的小職員,被資遣後,頂下一間成衣代工廠並迅速賠掉了老本。夫妻倆一起到山上溫泉遊樂區開一間小雜貨店維生, 還清債務後繼而頂下一間餐廳。始終不適應的男主角聽到朋友在大陸經營成衣工廠有成,毅然接受前往大陸工作的邀請。 接下來的故事就像許多台幹台商常有的遭遇, 事業伴隨著感情的第二春,終至和聚少離多的台灣元配離婚,某天大陸的工廠出事,倉皇間他孑然一身返台。 謀職無門的困境中只能到夜市擺攤賣滷味。
至於那個被留在溫泉區的老婆後來的故事,由有類似遭遇的〈娜娃的小木屋 〉中的女主角填補想像。單親的她投下全副心力賺錢養家,還債後買下溪邊的一塊原住民保留地違法蓋民宿,經營得有聲有色,直到九二一大地震重創山區的觀光。淡季中她下山兼做好幾家直銷公司的傳銷 ,每天開車全台奔波於會員家、說明會與公司會場間,有客人預約民宿時還得跑回溫泉區待客, 不料敏督利颱風引發的土石流沖毀了中橫地區, 包括她房貸未清的小木屋。 一切的努力付諸流水。其他篇章裡的男男女女,都像是一條條逆流而上的小魚、奮力地跳過一坎又一坎, 最終總會被個大浪頭衝回原點、甚至更下游的地方。階級流動對他們來說真的是流動,浪花一現的上位幻覺。
《驟雨之島》雖是新手之作,卻有兩個史詩級的企圖。 第一是記述泡沫經濟時代的台灣紡織產業史。小說角色不僅多從事紡織成衣業相關的工作, 對於台灣業界的大廠和小廠的競合勾連、進出口貿易如何在周邊國家與歐美市場間接單發包代工銷售的型態、報關報帳作帳的伎倆、廠房的地點街區和內外觀、連法規的歷時性改變寫得鉅細靡遺, 業界裡種種不為外人道的眉角讓讀者有眼界大開的暢快。這部小說加上書寫房地產建設與開發的王定國作品,八、九0年代裡兩大塊台灣產業的歷史隱現雛型。第二是紀錄同時代台灣的天災史。九二一地震以外,賀伯颱風、道格颱風、 碧利斯颱風、桃芝颱風、納莉颱風、敏督利颱風,這些肆虐過臺灣但被遺忘的颱風再一次從記憶中被喚醒。從來沒有過任何一本小說這麼詳細記載颱風的日期路徑與傷害。一道又一道的天災不啻是大自然聲聲提醒島嶼的警鐘,只不過汲汲於解決眼前利益的眾生總是要等到無可挽回時才終於聽懂。究竟經濟環境和自然生態的崩解裡,有多少屬於人禍的因素?返顧柔腸寸斷的產業鏈與土地,顧德莎練達含蓄的敘述中既有留戀亦有省思。
史家的胸襟固然使《驟雨之島》大器,在小說技巧上卻不無缺失。最大的問題在於紀實產業和災難資訊,當篇幅寫太長、內容太詳細時,會造成閱讀上的不耐煩。此外,為了忠於基層庶民的語言,對話上使用不少台語書寫,但選字詰屈亦不準確。雖然母語書寫向來不容易,九○年代以降的台灣小說在對話和敘述的部分皆已實驗出不少順暢優美的範本。需要運用到母語書寫的作家不妨多多參照當代同儕成功的案例。
這麼強的高手為什麼隱沒至今才出道呢?閱讀中我時不時惋惜著。箇中原因可能也很典型:文學是賺不了錢的東西、文藝是少男少女時期的夢想、進入職場和家庭後要務實,我們都是這樣被教誨著。然而最近幾年有好幾個履行完所謂社會責任後重拾彩筆的作家,為文壇注入了令人驚豔的視野與作品,先是王定國和陳耀昌、現在新加入了顧德莎。是誰說成名要趁早的?這個可能會越來越長的行列適足以證明人生有許多的路徑,文學有許多的功能。
《驟雨之島》
顧德莎 著,有鹿文化
《驟雨之島》收錄的九篇短篇小說,作者顧德莎以自身在紡織業工作十五年的經驗,見證了五○年到直到八○年代末期,紡織業急遽的興盛與衰落。她用真實的人物、實際的背景,勾勒出虛構的情節,彼此看似各自獨立,但都隱隱有所相關聯……他們是彼此的前景與景深,在同一個時代裡,各自演出小人物的渺小故事。那群拚博的人,他們是工人、是中小企業老闆、是產業鏈中的螺絲釘,他們的人生起伏和整個時代緊絞在一起,但當外資轉移、產業沒落、政策改變時,惟有站在高處、擁有巨額籌碼的決策者,才是金錢與命運的贏家──當年那群勤奮的人,是經濟奇蹟中的鬼魅,倏忽之間便消散了,有人走上絕路,有人轉業沉浮,過去燦爛的興盛與爆發的流動,終像是一場驟雨,沒有人能留得住。
文|范銘如
台灣嘉義人。美國威斯康辛大學麥迪遜校區東亞文學系博士。現任國立政治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特聘教授。主要研究領域為現當代小說、台灣女性文學、女性主義理論、文學批評理論、空間理論等。著有《空間/文本/政治》、《文學地理── 台灣小說的空間閱讀》、《眾裏尋她── 台灣女性小說縱論》、《像一盒巧克力 ──當代文學文化評論》,並主編多本文學和評論選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