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夏天(理論上)已經過完了,但是台灣的氣溫依然保持在三十度左右。在亞熱帶的台北遙想克拉科夫,我猜想:波蘭的秋天應該到來了吧,也就是說,充滿雨和霧的黃金之秋已經降臨了這個城市。
如果要用一句話來形容波蘭的秋天,我會說:「像是新手媽媽的心情。」就像新手媽媽時而因為看到嬰兒微笑而心情愉快,時而因為嬰兒不睡覺、不知道為什麼哭、不吃東西而抓狂沮喪,波蘭的秋天也是這麼陰晴不定、變化多端的(有時可能一日三變)。可能早上出門時還是大晴天,下午就淒風苦雨。或者一早起來一片白霧,做什麼都提不起勁,下午太陽出來心情又好轉,要繼續自怨自艾也不太好意思。
這麼多變的天氣不只影響了人們的心情,也影響了波蘭人的創作。來到波蘭,我才真正了解辛波絲卡的詩和奇士勞斯基的電影,以及他們為何如此著迷於機遇和不確定的命運。
波蘭作家經常描寫秋天,最有名的應該是波蘭詩人利奧波德‧斯塔夫(Leopold Staff,1878-1957)的詩作〈秋雨〉。詩中的句子「雨敲在窗玻璃上,秋雨敲在窗玻璃上……玻璃般的呻吟,玻璃般的哭泣……窗玻璃在霧中濕透,溢滿灰色的天光……」就很傳神地描寫出秋雨那種愁苦的氣氛。在原文中還可以聽出詩句模仿雨的節奏,只可惜在翻譯中無法表達得那麼傳神。這首詩是如此廣為流傳,以至於每次下秋雨的時候,波蘭人就會想起這首詩。
當然,波蘭的秋天不只有秋雨和秋霧,還有讓人覺得彷彿回到盛夏的秋老虎,以及著名的「黃金秋天」(złota jesień)。在這個時節,樹葉會染上各種不同的黃色,有蛋黃的黃、黃中帶綠的黃、帶著斑點的黃、茶湯的黃、偏褐又有點乾枯的黃、咖哩粉的黃、雞油菇的黃、泛紅的黃…這麼多黃拼貼出一幅豐富、有層次的秋色,而且幾乎每天都會有新的變化組合。
波蘭小說家布魯諾‧舒茲(Bruno Schulz)就在他的作品中深刻地描寫過這種豐富和變化。他筆下的秋天是刮著秋風、會把退休老人吹走的危險季節,也是帶著甜香氣息、不想結束的永恆時刻。在秋天,日子就像是肥皂泡一樣,每天都變得越來越美麗細緻,「每一刻都是奇蹟的延長,超越了日常的標準,幾乎令人心疼。」然後,有一天樹木突然變成了「稻草一樣的火焰」,葉子成了「輕盈的石灰,穀殼的精華,飛揚的五彩碎紙」從樹上紛紛落下,這時,荒涼寂寥的冬天就到來了。
值得注意的是,波蘭的秋天不只美麗,也帶著一股哀愁。這哀愁不只是來自於環境中的蕭瑟,還有另外一個原因是:一九三九年九月,德國入侵波蘭,開啟了二次世界大戰的歐洲戰場。有人說,這一年的秋天很乾燥,平常布滿泥濘與沼澤的大地也都乾了,沒有秋雨的波蘭正洋溢著一片「黃金秋天」的美麗景色…但同一時間,這乾燥的土地也讓德國的坦克得以順利進入。
許多詩人都用文字記下了這一年的秋天,包括台灣讀者所熟悉的辛波絲卡。「波蘭秋天的平原,/波蘭秋天的山丘 ──/誰能止住那些道路,/要用什麼樣的繃帶才來得及?/國界 ── 你們身上只有/把自己握成拳頭的力量。」在描寫戰爭的〈關於九月的記憶〉中,年輕熱血的辛波絲卡用激昂的問句,描寫波蘭面對戰爭到來的無力。但她也以波蘭的山川為譬喻,呼籲波蘭人奮力作戰:「給我們一個支點吧,/我們會搖撼世界的 ──/波蘭九月的森林,/波蘭九月的河川!/我們的天空澄澈/而大地流滿熱血。」
不過,雖然這首詩在寫秋天,筆法卻像是熾熱的夏天。當辛波絲卡來到中晚年,重新去寫戰爭(比如〈結束與開始〉或〈光天化日〉)[註1],她的文字就真的像秋天一樣,充滿了豐富的層次,有秋陽的溫煦,但是也有秋風冷冽的後勁。
撇開多變的氣候、冰冷悲慘的秋雨、會冷進骨子裡去的秋霧,秋天在波蘭還真是散步的好季節。我喜歡在涼爽的秋天穿著輕便地出門(不過,還是要帶外套和雨傘以防萬一),和丈夫及兒子一起到環繞克拉科夫老城的林蔭大道上漫步,沿路看著兒子撿落葉、撿栗子。在幼兒園,老師們會教小朋友把牙籤插在栗子上,作成小馬,或是加上紙黏土,變成小蝸牛或小刺蝟。除了孩子,老人們也會撿栗子,他們相信,把栗子放在口袋裡隨身攜帶,對治療風濕有幫助。
走累了,有時候我會到辛波絲卡生前喜歡光顧的咖啡廳Nowa Prowincja坐下休息,吃一口招牌的蘋果派(szarlotka),喝一杯卡布奇諾,看秋光給城市裡的人事物拖出長長的影子,而秋霧則讓風景成為暈開的水彩──這時候,我會覺得再也沒有比克拉科夫更美麗的城市了。
波蘭的秋天是矛盾多變的,波蘭的秋天也是美麗的。它的美麗源自於它的矛盾多變,要能完整地欣賞甚至享受這美麗,可能心態上和年紀上都要入秋,才有辦法吧。
圖片提供:林蔚昀
註1:
這兩首詩和前面所提到的〈關於九月的記憶〉,都可以在我翻譯的辛波絲卡《黑色的歌》(聯合文學,2016/09)中讀到。
林蔚昀
一九八二年生,台北人。英國布紐爾大學戲劇系學士,波蘭亞捷隆大學波蘭文學研究所肄業。在波蘭生活十年,以中文、英文及波文寫作詩、散文、小說及評論,創作及譯作散見各報章雜誌。多年來致力在華語界推廣波蘭文學,於二〇一三年獲波蘭文化部頒發波蘭文化功勳獎章,是首位獲得此項殊榮的台灣人。同年以波蘭文譯者及台灣╱波蘭文化交流推廣者的身分,獲得中國民國第五十一屆十大傑出青年獎項(文化及藝術類)。著有《平平詩集》、《自己和不是自己的房間》,散文集《我媽媽的寄生蟲》;譯作包括波蘭作家舒茲代表作《沙漏下的療養院》、《鱷魚街》及辛波絲卡詩集《給我的詩——辛波絲卡詩選1957-2012》、《黑色的歌》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