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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安妮.艾諾寫下「我寫作說不定是因為我們之間再也沒話說」,她的意思是:我需要另外一種語言,帶我從流俗卑下的階級跨出去;我要在一種高尚的藝術建構中,改寫我的出生。我要,在精神上殺了我的父母。
她確實這麼做了。
然而,她也不可能做到。作為一名真摯的作家,她無法將事物和情感神聖化。即使她的寫作出於對自身階級的背叛,但她的審美自覺要求她重拾原生階級的語言:素樸直白,在精神上殺掉任何一點變造和美化的書寫意圖。
她回憶自己與父親、母親情感纏結的〈位置〉及〈一個女人〉,難的不是選擇敘說的事件,而是敘事的語調和框架:「想要從他一生歧路旁出、紛綸陳列的事件中編排出別具意義的脈絡時,我總覺得反而會逐漸丟失我爸爸特殊的面貌。構圖會佔去所有的位置……。我得從個人自我表現的桎梏中掙脫出來。」
她的意思是,為了把她和父母之間的距離還原,她得去掉她和創造之間的距離:用一種反創造的方式來再現回憶的質地、她和父母相處的那份黏膩和疏離。她寫媽媽,「我想要抓住那個存在於我之外的女人,那個真真實實的女人,……輪到了我,將她降生在這世界上。」就像她在《沉淪》寫道:一直到我母親過世,我開始寫她之後,才終於能夠走進「她」的世界。
降生,就是透過書寫去挖鑿記憶,重新回到已逝的關係之中,走進「我們」的世界,記起鮮活的肉體感,記起自己曾有過的生命時刻:「她拿小粉撲在洗碗槽上方的鏡子前化妝、塗口紅的時候,先在嘴唇中間畫個小心形,在耳後噴香水。要扣上緊身褡,她會轉身對著牆。她的肌膚從交錯的繫帶間透出來,繫帶在緊身褡下邊打一個蝴蝶結,和一個玫瑰花結。她身體每一部分我都不陌生。我心裡想,等我長大,我就會是她。」
安妮.艾諾書寫的最初意圖始於決裂,而最終的書寫是為了回返親密,辨識出「我們」相連的命運:「在我寫作的這十個月裡,我幾乎每天晚上夢見她。一次,我夢見我躺在一條河中央,水流沖刷著。我的肚子,我的陰部,重新變得光滑,如同一個小女孩剛剛開始長出細絲般的植物,柔柔軟軟的,飄浮著。這不只是我自己的陰部,這也是我媽媽的。」
安妮.艾諾仍舊改寫了她的出生,改寫了藝術的語言。無畏追尋著沒有映襯、不寫影子,一個字沒有另一個意思,那樣的表面。變造和擴充,都是虛的、無法無天。她渴望的,是用最實的、無調的、乾癟的、通透的語言,以及凌亂的事件接縫,來收納自我的所有激越對峙。她寫作的正當性是,停留在表面。情緒和意義都不能覆蓋上去,不能刮擦或扭曲回憶中的原樣。審視現實,而不去創造現實──這是安妮.艾諾直面生命和創作的真正能耐。
《位置》 安妮.艾諾/著・ 邱瑞鑾/譯・ 皇冠文化 (2022.12)
既是她對亡故父母的悼念,也是她對生命記憶的追溯。安妮‧艾諾以簡潔平實的文字,揉合「自我、社會、傳記」的獨到筆觸,既是書寫自身,也是社會學觀察。她不只建構了屬於自己的文體,為平凡的父母樹立了一種生命典型,更捕捉了當代社會漏失的現實。
文|吳俞萱
詩人,目前就讀美國印地安藝術學院創意寫作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