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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月作家】鬆了,就成為阿姨了─羅毓嘉

by 趙弘毅

週末中午,西門紅樓附近的咖啡廳,羅毓嘉「嘿咻」一聲入座,隨即自嘲:「唉呀,又發出了阿姨的聲音。」但他前幾天仍在臉書上自稱公主,顯然成為阿姨並不代表失去少女心,而是少女在歷經修煉後的進化版,蓬鬆卻堅韌,張狂又溫柔。

Q:你在〈哥吉拉與金剛的戀愛〉中提到:「簡簡單單的一個男孩遇到了一個男人,也沒想到事情變得如此尋常,而不尋常。」想不到的相遇,發展出想不到的愛情面貌,而疾病也是想不到的事。那麼,年輕的時候,你有想過自己會成為「阿姨」嗎?

A:完全沒有。

我認為人都是先到達某個狀態,才去尋找合適的詞彙將之描繪出來。阿姨也是如此,你一定先出現某種行為、心態、思考方式,忽然有天才忽然意識到:「幹,我已經是阿姨了!」

這其實和同性戀的自我認同歷程有些相似。小時候還懵懵懂懂、不曉得自己喜歡男生,內心也沒有「同性戀」這個概念的時候,其實你已經在做一些很gay的事情了:可能會去玩媽媽的化妝品,或者學《小美人魚》的Ariel轉圈唱歌,或者在體育課時特別興奮,因為大家都在換衣服、流汗……直到有一天,你發現這個世界上原來有「男同性戀」這個詞彙,你才頓悟自己這些年正是在做一個「男同性戀」。

身為阿姨的心態,其實也是慢慢在生活中出現的。當發現自己已經是阿姨了,反而能夠更坦然的接受,過去那些自我說服、讓自己處得自在的行為,都是很合理的。看事情的觀點、標準逐漸鬆開。開始接受自己會老,笑起來就是會有魚尾紋,開始會覺得生活不必這麼緊張,有些事就放鬆一點。在人際關係方面,以前遇到對方沒回訊息,會懷疑自己是不是被討厭了,現在會覺得那就是沒有緣分。

Q:我很喜歡你用「鬆開」來描述阿姨,這似乎指出一個與自己和解的過程?

A:除了是與自己和解,也是與世界和解。我的鞋子幾乎都是同款不同色,有次出門不小心穿到兩隻不同顏色的鞋子,上了捷運發現後,一邊覺得好羞恥,一邊又覺得好像有點時尚。你能夠為自己的行為找到一種很輕鬆的解釋,那個結就打開了,事情在你心中就過去了。

從前會覺得這個世界對我不好,所以要去打破什麼;現在則是意識到,這個世界確實對每個人都不夠好,那我們就多努力一點吧,試著把那個邊界揉開來,像是搓揉一條鉛筆畫的線,讓筆跡糊開。就像是社會運動,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但如果你不同意我,我就再多說一次,而且是說給更多人聽,邊界就有可能會鬆動。

Q:但在《阿姨們》中,你明確感受到自己成為阿姨,是因為二○二一年五月疫情爆發後,開始試著自己買菜、做飯。那段期間,也正在與自己、世界和解嗎?

A:疫情是很重要的催化劑,因為它讓人有時間去檢視自己的生活。那是一段很長的自省期。三級警戒斷絕了我們與外界的實體聯繫,問題就回到了:你希望自己是一個怎樣的人?想要過怎樣的生活?願意為這樣的生活做出什麼改變?如果答案是可以,那就去做。

我因為愛吃,加上無法接受外帶、外送的食物,所以在吃了一個禮拜的泡麵後,便決定上超市買菜。一開始只是簡單的炒青菜,接著就料理肉,甚至燉起湯來。那段時間讓我不禁思考,這些事情我以前為什麼沒有做過?其實我會做啊!於是現在的我想做菜就做菜,不想做菜就出去吃,自我的輪廓比起從前更加清楚。

Q:那「吃麵」這件事呢?書中第一輯看似都在寫賣麵的阿姨,但其實也是吃麵的阿姨,能不能談談阿姨這種狀態與吃麵的關係?

A:較諸吃飯,我認為吃麵更適合一個人。飯適合一群人吃,大家圍著圓桌,點很多菜,熱鬧的聊天、喝啤酒、吃飯。但生活中多數的時候,沒有人約,人就是自己吃東西。這種時候,麵就成為很方便的選擇。去喜歡的麵攤,點乾麵、湯麵都好,切幾個小菜,一餐就這樣過了。當然,飯也可以一個人吃。換個角度來談,今天如果是一群人,我一定選吃飯;但是一個人的時候,我喜歡吃麵。

Q:如此看來,阿姨這個概念指向一種很能做自己的生活狀態,但是在同志社群內部,阿姨也能這麼自在嗎?

A:男同志的文化一直有厭女的成分,但是用光譜來說,人本來就不可能是百分之百的男或女。我們的性別文化之所以會讓人受傷,都是因為我們會為了維護自己的那 70%,去否定另外 30%,有時甚至是為了 40% 去毀掉 60%,結果一定會導致崩潰。

我認為,人進化到最後都會成為阿姨。再怎麼陽剛的男性,因為賀爾蒙的關係,本來就會隨著年紀增長變得陰柔;從前風情萬種的小女生,長大以後也慢慢變 MAN 了。既然我們終究都是在往中間靠近,為什麼還要否定自己內在的另一個部分?

這些年我身邊的朋友,漸漸不再介意或定義角色。男同志不再談誰是哥、誰是弟,重點是我們相處起來很自在;女同志社群也越來越不分,還出現「娘T」和「MAN婆」的說法。在詞彙的使用上,可以看見大家嘗試把文化的邊界擦掉。最終吸引我們的,不是因為一個人的角色,而是一個人的品質吧。

Q:本書的第二輯主要處理性少數中更邊緣的族群,讓我想起過去二十年來的同志運動,總是不斷地努力納入更多性弱勢群體。你寫這些文章,可以說是同時面向社群內部與社會,在消彌界線吧?

A:身為作家,我認為自己應該不斷說故事,再說一個故事。當寫作者把故事說得好聽,就會有人願意聽,事情就多一個可能性。就像是踩在線的兩邊,然後伸出腳把線抹掉。這也可能跟我受的記者訓練有關,我就是在知道與不知道的人中間,扮演傳遞訊息的角色。促進訊息的普及化,讓事情被公開,我對從事這樣的工作感到自在。
台灣也有不少單位在做類似的事情,像是同志熱線最近出版了《愛人的樣子:愛滋感染者伴侶親友訪談故事》。我自己也有在感染誌幫忙,那其實就是個說故事團體。因為身邊有很多感染者,所以我認為 HIV 還有很多可以著力的地方。

Q:疾病在這本書中是非常顯性的主題,除了性病,跨國戀情的愛與政治,在二○二○年又加上疾病攪局。成為阿姨,也意味著更靠近老與病,能否談談更多對疾病的看法?

A:以前會覺得老與病離自己很遠,但可能也因為同志社群中,許多人是二十幾歲就自殺了,我們很早就開始經歷朋友的死亡,所以有點像是提早打了心態上的疫苗。還有愛滋,男同志對疾病的焦慮,從剛出道的時候就開始了。可以說是幸好,我們在年輕的時候已經演過一遍了,該慮病的、該做的、該經歷的風險,HIV 教會我們:沒發生的話很好,如果發生了,我們就去處理它。
男同志身份讓我獲得非常多社會生活、醫療理性的疫苗。面對疾病,感性上會害怕,一定是因為理性上還沒處理這個訊息。也許,經歷了 COVID-19 疫情以後,大家再來談疾病,會不會比較容易一點?

Q:《阿姨們》確實是一本很同志的書,但全書三輯讀起來卻大相徑庭,這本書的寫作方式,是否也帶有阿姨式的鬆開?

A:這本書我確實是放開來寫的。

我的文字在《棄子圍城》稠密得不得了,每句話都在想盡辦法向自己內在逼近。但逼近過後,該清創的都處理完了,骨折的部分也復原了,至於沒好的部分,那就放著吧。如今的狀態是,既然知道自己是誰,倘若現在想要寫一個好笑的阿姨、有趣的銀行、可惡的計程車司機,我就放開來寫。

以前的嘗試,讓我知道箱子裡有哪些工具可用。無論是要好笑,還是要讓文章有點重量,我也已經懂得怎麼拿捏力道。相較過去那種獨白式的演出,《阿姨們》第一輯文章的寫法,我自認有點像單口相聲的腳本,有適時安排好的笑點,又能呈現出每間店家阿姨的特色;第二輯場景比較像在演講台,或者Talk Show的對談;第三輯就是回到自己的房間,寫起一封又一封的信。

Q:《阿姨們》的電子書版本,比紙本書多收錄了整整一輯的「一起變成老阿姨」,為何會有這樣的安排?

A:這批文章像是傳統散文集會出現的,一篇篇生活切片,呈現出我從少女變成阿姨的歷程。但是整理完後,發現紙本書實在放不下。考量前三輯已經形成很完整的架構,所以和編輯討論後,決定把第四輯放在電子書中。

就像大家進劇院看完戲後,還是要把 DVD 買回家看一刀未剪的導演版,我想,大家讀完了紙本書,也可以再把電子書版買來看(阿姨格格笑)。

《阿姨們》
羅毓嘉,寶瓶文化

初登文壇以來,羅毓嘉總有道不盡的同志生命故事。歲月讓姊成為阿姨,阿姨照常吃麵、倡議、戀愛,卻更顯自在。《阿姨們》在日常和議題間從容出入,直面政治與疾病,解壓縮後的筆法,挑出日子裡隱微的刺,在不起眼處留下愛的長語短箋。

採訪撰文|趙弘毅
台灣桃園人,一九八八年生,台大中文系畢業、政大台文所碩士,現為高中國文老師。曾獲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小說首獎、台大文學獎新詩獎。

攝影|林昶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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