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月精選】填／蕭詒徽

愛人的妹妹買房了。買在醫院旁邊，一棟不到二十歲的大樓的頂樓。從他們二十四樓高的獨立陽台望出去，會看到另一棟比較矮的大樓，正在興建學校的土地，然後是半個新竹，不知名的山，天空。

我和愛人第一次去拜訪，她妹夫展示他工作室裡擺放的電動升降桌。三個按鈕，可調高度從六十五到一百二十五公分，桌上懸著一面二十七吋可旋轉螢幕。妹妹講起故事：「他寫程式的時候就可以轉成直的，可以一次看比較多行⋯⋯滑臉書的時候直的也比較順⋯⋯」

我們準備下樓，妹夫要開他的車載我們去餐廳。電梯從二十四樓到地下四樓，不到三十秒，「是高速電梯。如果沒有這個電梯我們搞不好不會買這棟。」妹夫說。上了車，駛出車位右轉就是往出口的螺旋車道，我在後座繫上安全帶，車子往上爬的時候感覺自己的身體和心與他們所擁有的一切交互旋轉——就在這時我發現車上的音響開放藍牙連線。

我可以連你們的音響放歌嗎？我問。

他們說好，然後聊起在 Costco 看到的一款跑步機。

我先從黃宣ft. 呂薔的〈你是不是誤會什麼〉播起。副歌的時候他們說這次訂的是一間滿好吃的客家菜。我只好換個方向，放了 Evan Lins 在一九七四年的名曲〈Abre Alas〉；這三分鐘裡他們向愛人分享新竹動物園近來有一隻猩猩抓著山羌去撞樹。

我不太確定我播 The Marías 的〈Care For You〉是否使他們在臨停在餐廳外時臨時起意問要不要買幾罐酒，或者Red Velvet翻唱的〈Be Natural〉是否讓妹夫猶豫闖一個剛剛翻黃的綠燈。回程時塑膠袋裡五更腸旺的味道洩漏，妹夫開了窗通風，Robot Swing的〈AI敢會愛？〉和Seatbelts的〈Tank!〉就這樣一起逸散在都會區的空氣裡。

就快回到大樓了。我想像再次抵達二十四樓之後的事情：愛人的父母將會傳訊息來說他們到了，妹妹與妹夫會下去接他們，而愛人與我剝開免洗容器的蓋子，讓八菜一湯在全新的 IKEA 餐桌上歡迎他們。他們會從二十四樓高的獨立陽台望出去，看到正在興建學校的土地，另一棟大樓，半個新竹，不知名的山，天空，最後是比較失敗的我。

面帶微笑，在後座我決定播最後一首歌：

All of us
Are dying stars soon burnt away
Time won’t stop
Despite our fate don’t be afraid

妹夫轉過了頭來，「這是誰啊？」

「嗯？」我沒反應過來。「也太好聽了吧。」妹妹接著說。

我在他們看不見的瞬間備妥眼神，整理舌頭，用不致溢出禮貌的熱情說明：她叫 Fishdoll，在中國做電子音樂。她最靠近台灣聽眾的時刻，可能是二◯一六年和 9m88 合作了〈Air Doll〉——

Jealous just
No golden shore we’re all the same
All rivers
Eventually lead to the sea

車裡靜靜的，聽著這首歌。穿過地下停車場的入口，Fishdoll 的歌聲和我們所擁有的東西、輪胎阻止我們下滑的摩擦，與即將發生的晚餐一起交互旋轉。我感覺自己又有資格愛她，愛他們，愛他們向我們分享的一切，愛彼此差異的生活。我只需要知道，自己並不是什麼都沒有。

「那晚餐就交給你來放音樂好了。」進電梯的時候他們說。我們無聲迅速地升空，我從心裡攜帶的歌曲中尋找能夠填好屋子裡尚未被擺放什麼的空間，每一個人，以及我自己的音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