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駐站作家】魚販都可以出書,你怎麼還不提筆!──訪《偽魚販指南》作者林楷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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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職業要被嫌惡,非常簡單。」眼前這個肩膀厚實的男人,並不是在埋怨。「我的阿爸、阿公,雙手浮腫,一身腥味。每日久站魚攤,雙腿永遠痠麻;說話必定放大嗓門,因為市場裡人聲鼎沸。」以《偽魚販指南》出道,家中三代魚販的林楷倫,很快引起書市矚目。不過他才坐下片刻,便乾脆承認:「我不想被勞動掏空,想多留一點給珍惜的事物。」
可以這麼隨便就解構「職人作家」標籤嗎?訪談剛剛開始,林楷倫誠懇且爽朗,讓人冒出古怪念頭:找這位老闆的話,買魚一定安心。
問起林楷倫寫作契機,他說,有一次女兒抱怨,家裡老是看不到爸爸。他這才驚訝發現,自己每天工作十六個小時。一個月後,林楷倫把工作減掉三成。過去每週供貨十五家餐廳,如今只剩三分之一。
「我剛開始得一些文學獎,那時不太喜歡被說是『賣魚郎』。為什麼作家身兼魚販,就需要特別註記?」
林楷倫收到讀者抱怨,怎麼這本《偽魚販指南》頻頻離題,讀起來不夠「職人」?裡面有家族史、戀愛戲,根本曝露自我。可是生命難道只有職業嗎?林楷倫反問。人們每天辛勤工作,但生活明明有其他部分,不應該被呈現?
身為半路出家的寫作者,林楷倫感覺得到某條界線:「職人書寫」似乎不完全等於「文學創作」。散文寫的不就是人生?「文學」居然比人生狹窄?思考這一問題,反而讓他更加渴望表達「完整」的賣魚生涯。勞動當然有「專業」,但是,魚販也有屬於他自己的,生命方方面面。
2019 年,林楷倫參與「想像朋友寫作會」,知道自己能寫。後來小說家李奕樵在臉書上分享林楷倫短文,居然迴響不惡。很快,寶瓶出版社就來信詢問:我們幫你出書好嗎?和寶瓶熟了以後,總編朱亞君還是不放心:你的第一本書,真的不要放在文學書系?
其實林楷倫很清楚,某些讀者對「職人書寫」抱有不可理喻獵奇心理。但他依舊選擇「面向大眾」。台灣人長居海島,卻不太知道海鮮文化。他希望讀者可以因為這本書,多去逛逛菜市場。此外,林楷倫也存疑,難道職人書寫就得「出賣悲慘」?身為魚販,林楷倫清楚的很,同行過得或許比多數白領階級更好。
大學唸過社會科學,林楷倫很知道要怎樣「抽離觀察」。不過,魚販行當也不是那麼緊密、熱切。沿著攤位走過,這裡人人都是頭家,彼此更是潛在競爭對手。半夜兩點,「頭家」們已經聚集拍賣場,盯住肥美目標,眼睛收斂兇光。頂多在停車場敬一根菸,打聲招呼,就差不多了。可以深談什麼?收市以後,大家也很少往來。
所以,《偽魚販指南》雖然不乏業內第一手觀察,但是魚販書寫才不是揭秘報導,他偏偏要再灑上一點「真實生活」──說到這裡,林楷倫靦腆一笑:「大家都忘記了,小說創作才是我心底最愛。」
聊到這時,前幾天擬好的訪綱,已然全部廢棄。我們閒聊喜愛的作家、著迷的日韓劇。說到興奮處,林楷倫突然掏出手機,搜尋當年自己刊登在香港前衛文學雜誌上的習作〈眠與牀〉。該篇意象綿密、隱喻詭譎,馬上讓人想到夏宇、想到現代主義。「可是我現在寫不出這種文字了。」
這時我忍不住提問:寫字賺的,果然比賣魚少?林楷倫承認,有時候老婆也會擔心,如果賣魚的時間都留給寫作,家裡還養兩個小孩,一家人會不會哪天流落街頭。「為何我們總是要先財富自由,然後才有生命自由?」這位魚攤老闆,非常非常擅於使用問句來答覆別人的問句。他接著說:「孩子是第一順位,如果她們都晚睡,我就沒時間寫作。其實我這樣打算:讓我跟女兒朝夕相處,直到升上國中吧!那時我也不老,真沒有錢,我還是可以多賣一點魚。」
讀五專,不考執照。插班大學,沒有唸完。再考上研究所,父親對此嗤之以鼻。連回家賣魚都有岔路可走,晚上偷閒寫作。林楷倫回顧自己一生,覺得最常聽到的雞婆問題就是:「你真的不會後悔?」當然不會後悔,很多人以為,一輩子只能做一件事情,捨不得把時間留給真正愛好。魚販正色說起自己的斜槓哲學:「我當然喜歡賣魚。可是我也一樣喜歡寫作。同時做兩件事情,有什麼不好?」
我正準備闔上筆電,結束名為訪談、實為抬槓的這一回合,突然之間,心底跑出一句,非得趕忙追問眼前「魚販」不可:你有沒有什麼話,想要送給還沒成名的「素人寫手」?林楷倫馬上豪爽大笑:「一介魚販都可以出書,那你們還不趕快提筆!」
採訪撰文|林運鴻
現為文字工作者,評論見於鳴人堂、博客來OKAPI、Openbook閱讀誌、思想坦克、報導者、《字母LETTER》、《春山文藝》、《幼獅文藝》、《中學生報》、《聯合文學》雜誌等。
攝影|YJ