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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月作家】天使身在兩地─阮慶岳

by 曾谷涵

闔上書本,陷入兩個龐大身影疊合的惚恍之中,深情訴語和虛構情節的交織,是他或是他?是他擅長書信體與現實想像交錯的意識,也是他精湛多層包裝的敘事場景:意義難明的老人自殺事件連結記憶中被剝奪的交媾,他回來聽你回想痛心的阿遼沙,也訴說他同時身在兩條歧路的奇幻意象,讓你憶起羅密歐與朱麗葉的生死交錯,然後同行一段〈散步到黑橋〉的情節撿樹枝防狗,又再度告別…「致我特別鍾愛的小說家七等生」,而我們似乎也感覺到他似遠忽近存在。

Q:我們從書的最後談起,你寫他帶著頑皮害羞的表情說:「Surprise!」七等生自認是一個不快樂的人,但他也有像《阮慶岳四色書》的序裡說你「住小村喝咖啡讀詩經看驢子性交」那種幽默,能不能多分享你知道的他呢?

A:他是一個很簡單、平靜,過著規律生活的人,獨自把所有東西弄好,甚至自己做木工製作櫥櫃。喜歡獨處,但也喜歡跟朋友在一起,會帶頭炒熱氣氛,唱歌搞笑,變得非常活潑。但一轉身又回到他那種拉開距離看人世間的位置。和他相處很容易,可以聊電影、音樂、藝術、文學、哲學⋯⋯可是他又是一個很敏感脆弱的人,如果不小心傷害他會很嚴重的。在九七、九八年拍攝紀錄片《離城記》的時候大概是我們相處都很開心的時候,裡面有美國漢學家墨子刻談到他畫作的原創性,他也不太畫人,但那些東西都像是有生命的,會對話的,那就是藝術天分。天生的藝術家。

Q:你們情誼之重要寫在了他的生平年表,你則提及他為你命名《重見白橋》對映了他的《散步到黑橋》。《重見白橋》引用里爾克的《杜伊諾哀歌》:「因此,前行時總是以離去者的步伐。⋯⋯我們活著,卻不斷地告別。」〈小說2〉也描述他喜歡里爾克而對他朗讀〈天使〉一詩,你們還有什麼奇妙的緣分呢?

A:認識的過程大概是九一年時我被調派回台灣工作,當時從報紙得知七等生開畫展,但在畫廊並沒有見到他,就只買下一幅他的畫。後來另一個朋友開畫展,告知我七等生會去他的開幕式,請我也一起去。當時我就帶著自己的第一本小說《紙天使》去會場,他當然不知道我是誰,第一次見面我也太緊張,把小說送給他就趕快離開了,沒有交換電話也沒想過以後會再見面。大概半年之後,有一次朋友聚餐,我到了才發現他也在,他意外會遇到我,但我更意外他記得我,且請我坐他旁邊,不可思議地就聊起了我的小說,彷彿準備好那樣談起他的想法。之後我們就開始比較頻繁的互動。那時候他也重回到台北不久,對於新生活與藝術創作都興致勃勃,於是彼此時常有交集,他幫我的書寫了序,我給他拍了紀錄片。

Q:這次你們甚至共用了書名《一紙相思》,源自南管曲調。他曾寫給你的序最後也寫「獨自張去唱南管」。他對音樂有許多見解,你也多次談及他文字的音韻與旋律的優美性,這方面該如何理解呢?

A:紀錄片《離城記》裡有收錄到他彈琴自唱的片段,他很有音樂天分,熟悉古典樂,年輕的時候也當過合唱團指揮。小時候的家境或是生活背景並沒有太多這方面的藝術薰陶,但他都很厲害。文學上有人會覺得他的文字句子很怪,但我感覺他在描述時是先浮現一個意象,然後是文字的節奏,以一種視覺性的表達傳遞出來,並不是故意的彆扭或搞怪,只是不遵從普遍的文法,而是依照自己的聲音感覺,好像把腦子裡的影像用文字畫出來,以他自己的次序與關係去體會,並且找到一個韻律。他討厭所謂的標準國語或文法,覺得那會傷害到文學。

而我自己的作品來說,以前曾經被問過「身為一個作家有什麼優點」,我能想到的優點就是我的記憶力非常差,無法把東西背出來,讀很多東西但通通記不住。不過我會有一個模糊的印象,那個東西在,只是我必須用我的方法把他捕捉下來,而這個捕捉的過程就很棒了,甚至因此不會被套牢。

Q:七等生曾說:「解脫與悟道已成為文學追求的重要課題。」這卻讓我想到〈小說2〉裡惶然插入的片段,關於「多餘的人」,以及小說裡人稱的改變和「忽然自我混亂起來」。你如何體會這種追求呢?

A:我寫小說都是一邊寫一邊發展,通常沒有先想好非常完整的概念。尤其如果意識到自己太貼近小說,或是跟讀者太靠近的時候,我會刻意拉開距離,自己也會抽離變成一個旁觀者。這其中沒有太多道理,有時就是為了斷開,迴避親密,可能突然會覺得不舒服,像是快要被你迷住的時候打他兩個耳光,基本上也是在調控對的溫度與韻律。人稱的轉變就是在控制距離,讀者會被你弄亂,然後突然醒過來想要搞清楚是怎麼一回事。

七等生也時常在梳理他跟讀者的關係,疏離或親密都要適當,可能的影響來自杜斯妥也夫斯基的「複調小說」概念,很多共時平等的角色聲音出現,沒有誰是配角,有些人彼此沒有關聯,但放在一起卻合理,因為現實世界就是這樣。另外也可能受到里爾克的影響,天使身在兩地,是可以同時存在兩個時空的,如果這個成立,那小說人物狀態就可以這樣敘事。

Q:〈書簡6〉深入探討了七等生與蒙田的生命哲思與之間的異同,延伸至〈書簡7〉裡闡述的迷宮般的自我探索。讓我想到他曾寫「你總以為這個世界的人誤解你,其實是你對這個世界充滿誤會。」你覺得他成為他自己了嗎?

A:七等生很喜歡楊牧的一篇論文〈七等生小說的幻與真〉。幻想突然插進現實裡,那種方式跟一般寫實主義不一樣,現代主義也不太使用幻想,這樣的技巧也不難,但很難像他用得輕鬆恰當且自然而然。

他是不太會去作人情應對的,所以這方面會讓人覺得不周到,他並非對別人不好,只是不對誰好,我行我素其實不招人喜歡。七等生有一些老朋友,其實也都很愛他,覺得他是一個可以開心相處的人,但如果有一點誤會或傷害發生就會很難挽回。〈書簡1〉中提到了他的一通電話說:「我絕對沒有做出對不起你的事。」描述了我們共同朋友不知道我們為何漸漸疏遠,而想要把話說開,但其實我們之間也沒有發生過任何衝突,就只是疏遠而已。也許先前介入他的生活太多,讓他覺得侵犯到私領域,而失戀後他變得更封閉,相處起來也更加需要小心翼翼,那太累了。而那段日子我也面臨生活上的困難。

他有自己特殊的方法處理事情,不熟的人會覺得他驕傲粗魯,那是受蒙田的影響,強調人的自我,保留自己的內心世界。雖然妻子小孩是家人,但也都是獨立的人,不需要太多的牽扯,這在華人社會是比較容易被當成古怪的。像他囑咐「斷氣後兩日不要移動」,那是他的一種自覺,對自己身體與心靈的高度自尊心。

Q:《一紙相思》裡小說的部分有種種你或他過往創作元素交織,是怎麼樣的發想與創作過程呢?你創作時有回去看他的作品嗎?

A:這些都是自然而然地出現的,就好像我剛剛說的我記憶力不好,其實我現在有點擔心有些東西我寫過我都忘了,會再寫一次的頻率越來越高。(笑)回顧七等生的作品主要就是《譚郎的書信——獻給黛安娜女神》。那是我以前忽略的,看起來比較不像他的小說,因為那些真的都是信,而他有一個特殊的習慣是他會保留所有寫給別人的信件,影印留存,甚至於他會留原稿。有一次我寄一篇短篇小說給他看,通常我們只是用電話聊,但那篇他特別有感覺,讀完後用毛筆寫了他的想法,但寄給我的是卻是影印稿。他把所有信件都留存得很好,他個性就是會那樣妥切安排生活的秩序。另外他也沒有很期待在他活的時候他的文學價值可以被正確認知,所以唯一能夠做的就是整理好,留待後世的人能看見。

Q:這本書對他的致意,彷彿文學有種奇特的方式傳承生命的靈光。你覺得七等生會繼續如何存在台灣未來文學的世界裡呢?

A:他在六、七○年代大量寫作,五十年前的作品現在讀起來依然很現代,完全沒有脫節或陳腐的感覺,找一些短篇來放進現在的文學副刊還是很吻合的。不同世代的人可以不斷從他的作品得到啟發。

人間副刊曾經想做台灣十大作家的專刊企劃找他,但他拒絕。《削瘦的靈魂》紀錄片拍攝的時候他一開始也不想配合的,覺得與他沒有關係。
我拍的《離城記》他甚至沒有看過。他沒有興趣,因為他覺得他只是配合我,而那是我的作品,不是他,他也不想干涉你的創作。這也跟他喜愛蒙田有關,那是他根深蒂固的思想,但沒有惡意或攻擊性。但像《離城記》裡拍到他在酒家會帶頭玩樂喝酒開心,那也是他真實的樣子。他年輕的時候是有很多書迷的,仰慕者想要認識他寫信給他,衝去通霄找他。我在台北都沒有人來找我。(笑)他有一種宗教性的特殊魅力,大家會在他的作品裡找到一個跟自己生命有關的連結。亞茲別把知識分子的集體苦悶描寫出來,大家彷彿從他那裡得到救贖。

Q:你就稱呼他七等生嗎?

A:對,或是開玩笑叫七先生,那是八○年代倪敏然的一個喜劇角色。

《一紙相思》
阮慶岳,聯合文學

兩個靈魂的交流,兩種形式的哲思。用寫給他的書簡來辯證他被誤解的宿命與不完整的生命本質;用小說藝術方法去探尋花園裡那道走入神秘體驗分岔路徑的裂縫。這是作家阮慶岳回顧與七等生的密切交往,以及在他離世後洄湧而來的念情,蔓延開對故人的深思追憶與降靈一般的深刻描摹,也藉此更深入更坦露地凝視自我,讓我們明白一種無法釐清的美學糾纏與遞嬗,也發現自己內心迫切需要這樣一位永遠現代的作家。

採訪撰文|曾谷涵
一九八二年生,苗栗通霄人。國立成功大學中國文學系九四級,國立東華大學創作與英語文學研究所文學創作組第六屆。討厭無奈,喜歡人理解彼此無奈時所交換的眼神。逛書店的時候會把歪掉的書擺正。貓的呼嚕聲讓人平靜。

攝影|小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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