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信堯
一九七三年出生的中年男子,養一名叫喵 b 的貓,做過許多工作,近年試著以拍片維生。拍紀錄片,也拍劇情片,偶爾有廣告和旁白的工作。在創作形式上,不斷嘗試並摸索更多元的可能性。《北將七》是第一部以單頻道與三頻道二種呈現方式,實現實境與夢境的雙生作品。作品有《同學麥娜絲》、《印樣白冷圳》、《大佛普拉斯》等。
黃信堯要搬家了。在汐止的租屋處一待十二年,和移民加拿大的房東素未謀面,卻與其遺留的舊物同住在地下二樓的房子裡。春末,蚊子悄然動身又悶濕不已,前陣子浴室的屋頂還轟然掉落得用棍子撐著。月租七千元,《大佛普拉斯》走了一遭金馬獎後好似風光,警衛問他要不要搬到樓上好點的房型?他想想五千元的價差也是個數字,就還是待下了。當初為了工作在臺北找了落腳處,「總覺得是個暫時,但人生就是這樣,沒想到一住就十二年。」
實際上他搬了太多次家,彷彿總是在遷徙。他高雄出生、臺南成長,總在搬家,隻身來到北部也搬了十幾次,有的只住半年。二OO五年,黃信堯剛從南藝音像所畢業,完成他的第一部紀錄片《唬爛三小》,沒穩定工作、沒住所,和父親到七股租屋。住了兩、三年,黃家買下附近的一塊地,貸款建了鐵皮平房,也長出了要在七股長住的心情。
二OO八年,黃信堯到雲林口湖拍《帶水雲》。從七股出發,沿著臺 61 線行經將軍、北門、布袋、東石一路到口湖,在高架橋上盡收開闊視野,他開始想拍自己居住的地方。二OO九年,臺南縣市以文化古都為由合併,在他看來是權謀之計,更可能讓鹽分地帶文學、從商的北門幫等屬於臺南縣的歷史脈絡逐漸消失。「以前我會說我住臺南縣,以後不能這樣說了。但臺南不是你們想像的那個樣子」黃信堯說,市區發展飛快,沿海地帶仍踏著舊時的節奏。他拿起攝影機,不想臺南縣被忘記,沿海記錄北門、將軍、七股。一拍十多年,今年終於完成《北將七》。住了十五年的七股,也成為他的家鄉。
他希望鹽分地帶的這三個鄉鎮被看見,但拍著剪著,漸漸沒了這個念頭。時間積累了記憶,讓居住的地方成了家鄉,也有了鄉愁,他甚至偶爾會懷念附近鄰居燒垃圾的臭味。常常他攝影機拿了就一個人開車出發,從 Canon 5D2、Black Magic 的口袋機、Sony FX3,機器越換越小,也騎著機車四處跑。或者隨著季節,一種源自內在的感應,看了紅蘿蔔田收成、鄰家自製年糕,直覺地、自由地拍。偶爾他只讓自己純然的觀看,草被吹撫、水波蕩漾、鳥群飛過,感受空氣與時光的流動。二O一五年的《雲之国》對他而言是創作的轉捩點,影響他接下來的創作形式。他更在意全然的凝視,讓每一顆鏡頭充滿時間,觀眾在其中自己取景。「像一幅畫一樣,讓故事在框框裡頭自己發生。」
十多年的時間凝鍊成一百八十分鐘的《北將七》,黃信堯自言裡頭沒什麼故事。但那裡有農人耕種、漁民養鰻、犬隻散步、候鳥棲息,在靜謐的凝視中,他將語言還給自然,讓土地絮語。《北將七》像是生活片段的集錦,與旅遊時略過眼簾的風景相似。「隨來隨走,睡著了再看,也接得上。」
黃信堯看的是生活本身、是時間。記下將要被遺忘的風景,如藏匿在碼頭下、高掛電線桿的布偶,或者以腳踏車串接起影像的手法,對他而言都是要留下逐漸消失的記憶。當大多的老人家騎起免牌照電動車,腳踏車也如同牛車將在農村消失。或者曾在他家附近的樹上釘了五年的耶誕老人布偶,突然就不見了。「有很多事情不需要知道為什麼,生活就是這樣子的。」
《北將七》集結了沿海鄉鎮的風土,當然也有人情。曾在南洋當兵的阿伯侃侃而談,回應了人的生活,如何懷著生命的刻痕在此地生根。攝影機的存在帶來質變,有時候成為開啟對話的窗口,像蔗農阿伯向著鏡頭為農友發聲。一個自我介紹「周國章」的居民向拿著攝影機的黃信堯搭訕,說要帶他看蚵嗲攤附近的彩繪龍貓,還領他回家,搬出三太子。黃信堯跟周國章對話,揭示了《北將七》非一般紀錄片的性質,包含了對焦過程、等待與互動,更有被質疑、碎念的瞬間。他把「拍攝」這件事情明確地放進來,留下拍的過程、拍的本身。
二O一四年起,黃信堯也開始接觸劇情片拍攝,從短片《大佛》、《大佛普拉斯》一路拍到《同學麥娜絲》。他仍慶幸自己能持續紀錄片創作,對他而言,紀錄片創作是一種相當私密的創作行為,能保有相當自我的成分。在電影工業製作的另一頭,他仍像自耕農一般安安靜靜的進行紀錄片創作。
《北將七》拍著剪著總覺得弄不出來個什麼,或許是因為難以言喻的鄉愁,也或許是在等時機到來。過程間,他申請過短片輔導金、臺南市政府補助,都為了結案產出不同版本,也曾有《北將七切片》特別版,甚至剪了一個吉祥數字一百六十八分鐘的版本。一直剪一直拍到二O二一年,全臺最大光電場在七股、將軍開闢,大片太陽能光電板覆蓋農田,黃信堯以空拍記下了這個巨變。「上天有他的安排,或許就是在等這個改變,我的片子也來到一個告一段落的時機。」
《北將七》迎來階段性的段落,黃信堯將一切獻給去年過世的父親。從開始記錄到完成,《北將七》留下土地與生活,畫外則伴隨父子倆起初在七股找到棲身之所、建起一個家的時光。一個彷彿沒有故鄉、不知故鄉在何方的人,終於能將七股認定為家鄉。對黃信堯而言這也是一種冥冥之中的註定,時間脈絡告訴他應該要將《北將七》作為給父親的紀念。縱使他與父母並不特別親近,有話不一定說、有事不一定提,但作為家中唯一的男生,父母幫人背書當保人丟了所有退休金,這二十年來都是黃信堯在養家,生活也就這樣過來了。
他也不再感覺自己無所歸屬了。《北將七》的「監製」喵 b——黃信堯養的橘貓去年走失,黃信堯問了動物溝通師,說喵 b 跑了幾個地方找不到回家的路,但如今也有棲身之所、有夥伴、有吃食。而黃信堯每次回到七股的家都忙於澆花除草、整頓環境。家中原本簡陋的廚房因拍攝《同學麥娜絲》由美術組翻新,換了流理臺、裝上窗簾、粉刷牆面。當初種下的樹也都長了兩三層樓高。他與母親、外甥住在那裡,與時間和記憶共存。又想起他說的:「不用問為什麼,《北將七》裡有很多東西不需要知道為什麼,因為生活就是這樣子。」
圖片提供|TIDF
第 13 屆 TIDF 臺灣國際紀錄片影展
放映時間:2022.5.06-5.15
放映地點:
臺北京站威秀影城
光點華山電影館
臺灣當代文化實驗場
國家電影及視聽文化中心
主辦單位:國家影視聽中心
採訪撰文|謝璇
長於南方、活在北部。中文系的叛徒、電影所的混混。看電影為主,寫電影為輔,報導、評論散見《報導者》、《新活水》、《釀電影》、《放映週報》等。雙眼視力 1.5,喜歡烈酒跟啤酒,不喜歡你。
圖片提供|鯤鯓影像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