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月精選】《總統先生》以黑色幽默勾勒獨裁者輪廓

十九世紀初葉以降，拉丁美洲各國陸續獨立，不僅沒走向自由民主的康莊大道，反而陷入自由派與保守派之爭，也在聯邦分權與中央集權之間爭吵不休，執政者為了鞏固政權於是實施獨裁。一八五一年，拉丁美洲出現第一部反獨裁者的小說，自此，這類小說流行百餘年，於一九七○年代達到高峰，而蔚為所謂的獨裁小說。其中，瓜地馬拉作家阿斯圖里亞斯（Miguel Ángel Asturias, 1899-1974）的《總統先生》（El Señor Presidente, 1946）堪稱經典之作。

《總統先生》影射瓜地馬拉總統艾斯德拉達（Manuel Estrada Cabrera, 1857-1924）二十二年的獨裁政權，故事藍本出自阿斯圖里亞斯幼年至青年時期的親身經驗，並包括被捕入獄的恐怖經歷。小說直接以職銜「總統先生」為標題，沒道出獨裁者的名號，也未註明故事發生的時間及地點，卻字裡藏玄，隨劇情發展，誰是獨裁者已然呼之欲出，巧妙塑造了拉美獨裁者的原型，令讀者見識到魔幻寫實精彩的敘事技巧。同樣，哥倫比亞作家賈西亞．馬奎斯（Gabriel García Márquez, 1927-2014）以「族長」（el Patriarca）來喚稱獨裁者，凸顯寡頭政治，讓幾位歷史人物在《獨裁者的秋天》（El otoño del Patriarca, 1975）裡一一現形。

在《總統先生》裡，總統雖然僅出現於七個章節，卻儼然無所不在的暴君，令人不寒而慄。小說第三十七章〈火神之舞〉（El baile de Tohil），描寫主角「天使臉」（Cara de Ángel）的幻覺。「天使臉」本為總統的心腹，他意識到自己已失去總統的信任，因而對總統產生恐懼，並將總統幻想成馬雅神話中的火神多以爾（Tohil）。根據馬雅基切（Quiché）族的聖書《波波烏》（Popol Vuh）所記載，多以爾要求祭司舉行活人獻祭才肯賜部落火苗，並成為他們的保護神；祭司為了確保人祭源源不斷，於是變成虎豹誘捕外族人，取他們的心臟及鮮血獻祭給火神，或策動戰爭，將戰俘獻祭給火神，使聖凡兩界得以共生。《總統先生》也闡釋相同的象徵意義：以高壓統治鞏固權力，以獨裁政體維持社會秩序，不俯首帖耳者，輕者遭拘禁及酷刑，重者則遭處決。

因此，總統神出鬼沒，如火神一樣，需要可以替他「獵」得祭品的「獵人」；在祕密警察組織下，人人都是會「獵」人的「獵人」，也可能是被「獵」的祭品。

《總統先生》鋪陳了一齣齣發生在暗夜的死亡悲劇，過程彷彿火神的祭典，不僅散發驚悚氛圍，也流瀉黑色幽默，諷刺醜陋的政治體系：一個象徵軍國主義的上校不是戰死沙場，竟在夜幕沉沉中遭綽號「傻子」（El Pelele）的乞丐誤殺；在昏暗的拘留所裡，乞丐「蚊子」（Mosco）遭逼供至死，他那缺了二條腿的屍體，就像斷了線的鐘擺一樣重重摔落；總統府的祕書被總統喚為「畜生」，因不小心將墨汁滴到文件上，在總統享用晚餐之際，而被活活打死；夜靜更深，乞丐「傻子」在街上被當成動物般地射殺，主教從公署窗戶默默望著他死去；一個遭誣陷卻又無法為自己辯護的律師，在黑牢裡反被一群無賴定罪槍決；一個壯志凌雲的將軍在晦蒙的煤油燈下用餐，突然彷彿受到詛咒而斷了氣；「天使臉」在失寵之際預知自己的末路，長期被禁錮在陰森的牢房內，終因身心俱疲而亡。

獨裁者化身馬雅火神，宰制社會；獨裁者儼如傀儡戲師傅，幕後操弄人間悲劇。阿斯圖里亞斯勾勒出真實人物的輪廓，也巧妙塑造出拉美獨裁者的原型，除了暴虐、無道、冷血、狂妄、自大、孤僻等人格特質外，並多了滑稽形象，例如，獨裁者穿上宛如喪服的黑西裝，指甲裡有半月形汙垢。同樣，祕魯作家巴爾加斯．尤薩（Mario Vargas Llosa, 1936-）在《公羊的盛宴》（La Fiesta del Chivo, 2000）裡，揭露多明尼加共和國的獨裁者特魯希猶（Rafael Leónidas Trujillo, 1891-1961）以屠殺、綁架、拷打、凌虐為統治手段，血腥的外表下，卻患有尿失禁隱疾。此外，賈西亞．馬奎斯筆下的「族長」最後橫死，人民則歡欣鼓舞。

作家以「黑色幽默」為獨裁政體重重下了註解，卻在字裡行間輕輕流露揶揄基調。《總統先生》在揭發獨裁者暴行之際，同時也揶揄獨裁者，巧妙塑造了獨裁者的原型，無論影射瓜地馬拉總統、抑或暗指任何一位拉美獨裁者，實為一部寓意深遠的雋永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