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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月作家】重觀濃霧時代裡微小人物的心靈─賴香吟

by 張怡寧

作家賴香吟的最新力作《白色畫像》,藉三篇小說引領我們回望戰後台灣白色恐怖時期微小人物的心靈狀態。小說中的清治先生、文惠女士、凱西小姐,其實都是戒嚴體制中極其平凡的身影,但是他們也有內在的為難、恐懼,甚或犧牲與受難的時刻,立體化這些人物的所思所想,是小說欲以傳達的意念。一如賴香吟表示,這部小說中嘗試減少自己的聲腔,進而藉各種細節的隱喻,以揭示濃霧時代裡各種被壓抑的記憶、聲音。當白恐歷史逐漸浮出地表,作家秉持何種信念創作《白色畫像》?在回望這段歷史時又浮現哪些思考?我們越洋筆訪現居德國柏林的賴香吟,聆聽她分享創作《白色畫像》時的內心風景。

Q:台灣一直以來都有白色恐怖歷史╱記憶的書寫,想請你談一下自己對這部小說《白色畫像》的定位是什麼?或者你認為這部小說與過往寫這段戒嚴體制下白色恐怖時期的小說有何殊異之處?

A:書名畫像,內篇直接以人物名字命名,明白表示他╱她們才是視覺主體。我並不特別將此書定義為歷史書寫,是人物的生涯與所思所想構成故事。白色恐怖是他╱她們活過的時空,作為小說背景,無從迴避,我得做功課;對角色們來說,是塵封的記憶終於釀成故事,對作者(或讀者)來說,是看明自己如何失憶如何無感,時代茫茫,要說這是記憶書寫,我是同意的。

發生過的事實,粗暴與恐怖,愈強加掩蓋,愈容易激生執念與怨念,文學藝術經常重複針刺那些被掩蓋的,這使得小說常落入歷史補述、證詞的尷尬角色;這一點,從日治以來便緊箍咒般套著台灣文學作品,連帶使小說讀法也跳脫不了意識形態先行的處境。

《天亮之前的戀愛》試圖站穩文學談小說本身。本身二字是我想說的全部。不是排除法的文學歸文學,是其他理解與準備,終究為了歸返文學,捏塑文學質量。《白色畫像》是試著實踐,也是如今時代氣氛相對鬆動,鬆動的意思是說:史實漸開,文學漸能回歸自身,讓作者們各擅其長。小說最吸引人總在寫通角色「何以如此」,《白色畫像》試著這樣靠近,意識形態的光芒與責難,不是這本書要去的地方。

Q:你之前也創作不少以解嚴前後為時空背景的小說,內容敘述上偏向人物的呢喃、獨白,因而白色恐怖的歷史較為風景化。饒富韻味的是,《白色畫像》裡卻有朝向更為明確的時代氛圍和歷史現場的傾向,不知道你如何看待這樣的轉變?

A:解嚴和白恐,時空背景很多不同,取材人物也會決定敘述的形式與風格。如果說每本書都有難題,《天亮》難在觀點,《白色》難在明確與現場。既然我這一代的記憶空白來自對前人無感與無視,難道這本書不該蹲低一點?比起運用假想、幻變來做文學效果,這本書,我比較想實打實搞懂事與人,是他╱她們如何想,而不是我如何想。

《白色畫像》有意識把作者聲腔減少,以細節說話,文學所需要的那種切身、日常、客觀存有但充滿隱喻的細節。這不是退守,是為了說服(重建共同記憶,得先客觀再談主觀),也是有意識的抵抗,讓細節滋潤文本,故事呈現多義性,抗拒總是急著分色簡化的政治思維。

解嚴相關作品收於《島》,要說難,那本書難在質疑。同樣是抗拒,但故事多半處在當下,是一種身在局中、過去未來都不清楚,樂觀不起來的困惑。那本書裡的過去還很少,只有團塊般的戒嚴概念。那是二十多年前寫的作品,與今對比,時代變化多少也很清楚了。

Q:你曾提到《白色畫像》的文學視線在於「小寫之人」,因而可以看到這三篇小說的主角都是過著平凡生活的人物,就連名字都很尋常。但是,小寫的人之中也有不同。請問你認為這三位主角的身影分別象徵或投射了某種台灣人的形象?

A:小說角色象徵或投射什麼,是作者不應回答的問題,可參考後記,相於大寫的國家體制,這些小寫平凡人分散民間中、底層,多半經由教育履歷翻轉自身作為台灣人的命運,沒有明顯政治成色,參差進入國家體制各環節安身立命,如果我們要殘忍地說共犯結構,那麼,他╱她們的確不(能)表態地被組進了結構裡,延續至今,影響及於你我,因而最後一頁說:「他╱她們即是我們」,我們其實知道,過去與現在的台灣人,哪些本質一直都在,但也不少情況已經連精神結構都被改變了。

Q:在《白色畫像》的三篇小說中,有不少文化人在小說中現身,時代感的滲透力極為強烈,例如〈清治先生〉裡「葉珊─王靖獻─楊牧」、〈文惠小姐〉中的「張美瑤」、〈凱西小姐〉提及的「紀露霞」等,而他們又分別代表著文學、電影、歌曲。能否請你談一下這些文化人在小說中的置入,有何種特殊的意義?

A:資訊氾濫,海海文字,讀者對文字的耐心與速度已經變化,想從文字獲取的效用也各有不同。小說當然還是說故事,但聽故事的人套路摸熟了,容易分心了,說故事的人也得求新求變。加入文學、電影、歌曲固然是為故事添加民間生活氣氛,也是技術調整。小說唯一的工具仍然只有文字,但善用文字的選義、音韻、排列,可能做出不同於其他媒材的效果,也可以消化其他媒材再生新的感覺。

〈清治先生〉裡的葉珊,和其他角色同樣是以教育改變命運的人,改變程度雖因境遇條件不同,但真有誰能不受時代之手支配呢?〈文惠女士〉點到台語電影,這個產業與家務女傭行業,都受時代牽制,有點荒唐,又非常民間、非常切身。〈凱西小姐〉體裁不同於前兩者的抒情節制,採取輕快的拼貼,加入許多簡稱而不指名的文化人物,一是因為無需對號入座,二是我希望他們像天上的星點,單憑光與方位,就能在喜愛他們的讀者心中連結成完整的星圖。三是故事太多,需要更多作者,我只能將他們如同絆腳石鑲嵌在這個故事裡,不妨礙行進,但可作點紀念。

Q:小說設定為白恐時期,但內容不完全聚焦於犧牲、反抗的層面。不過,仍可在文本中看見主角知悉身年少摯友、良善雇主、留學同學等涉入政治後所流露的複雜情緒。這些主角雖非政治參與者或受難者,但這些情緒彷彿銘刻著他們內在隱而不顯的時代傷痕。而且對比於主角的後知後覺,次要人物卻彷彿是時代裡的先知。不知道你如何觀看這群時代裡的隱傷者?

A:白恐時期的國家治理,如浪一波一波抵達人人身體與內心,即使外現為無感,也恰是一種理想的治理結果。第三題說到平凡人物,並非限定角色只能平凡,再說世界哪裡平凡?平凡人也常眼見不凡之事。我無意將(犧牲、反抗的)次要角色寫為先知,相信小說裡主角也不是這麼看,要有的話,也是傷情吧,或以你的詞,他將成為一個「隱傷者」──白色恐怖最淡也最深的遺痕,當事人不說或說不明白,卻能無聲無息浸漬於好幾代人的生活與教養──「隱傷者」撫養我們長大,是我們最親近的陌生人,如今我想問、想讀、也想寫:他╱她們曾經怎麼想怎麼看怎麼活?恐懼哪裡來?服從與反抗怎麼選?當沒看到、還是合理化?做人需不需要價值?價值能不能交換?這些核心或內心的暗湧,以法治、正義、道德講來講去觸及率不見得好,讓小說來吧。

《白色畫像》
賴香吟,印刻出版

《白色畫像》通過三篇小說〈清治先生〉、〈文惠女士〉、〈凱西小姐〉的人物描摹,引領我們重探戰後白色恐怖時期中微小人物的日常心靈。作者賴香吟顯現三位主角內在的怖懼、不安與沉寂之際,與此同時,正也凸顯戰後白色恐怖時代裡國家機器的無所不在。那些因國家而留下的時代之傷,何以若隱若現伴隨這些人物的生活,而這些隨著時間已然走遠的故事又該如何被當今的我們記憶?是賴香吟在新作《白色畫像》中欲以傳達的觀看方式與反思姿態。

採訪撰文|張怡寧
出生臺中,畢業於成大臺文系、清大臺文所,現為臺大臺文所博士生,任出版業及媒體業逾十年。長年關注臺灣歷史小說、戰後文學史等。文章散見《國語日報》、《聯合文學》、《中市青年》,合撰導讀《春風少年歌:日治時期臺灣少年小說讀本》、合撰《文協一百點:臺灣真有力地景指南》,並主編《行路:走讀彰化文學故事》等書。

攝影|Emm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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