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班牙小説家伊凡・雷皮拉(Iván Repila,1978-)將近十年前出版的第二部作品《偷亞提拉的馬的男孩》 (El niño que robó el caballo de Atila,2013),經過英譯本和英語世界的廣泛好評之後,得以大步走出西班牙,邁向世界書市,迻譯成十餘國語言,堪稱「十年磨一市」。
在文藝出版界被歸列為「新鄉土」(neo-rural)的伊凡・雷皮拉,從《偷亞提拉的馬的男孩》中立刻大轉向,嘗試走進「奇幻文學」之林,讀者可以從許多寓言故事或奇幻文學裡擷取到許多忽隱乍現的靈光,或是跳躍式的情節片段,彷彿拼圖碎片,這些拼圖沒有各自延伸鋪陳情節,銜接的扣環是小說裡兩個兄弟的求生對話,蘊含生存的哲理和寓言。
沒有名字的兩個男孩(大個子和小個子),沒有明確的時代和地理背景(寓言故事的本質),小說一開始拋出兩個兄弟不知什麼原因,落入七公尺深的井裡,想方設法存活,尋求跳出井口的生機。字裏行間模稜弔詭,隱然指涉親生母親殘忍棄子的行徑,而布包的食物是良心不安的施捨或誘惑,故事就在這口井內爬梳編織,全書出現可以跟人物連結、推敲的隱喻是:媽媽、狼、井、布包、亞提拉(Atila)、匈人(Hunos)、馬。一本讓讀者充分發揮自主想像與無限可能的詮釋權。
閱讀《偷》書,可以聯想到匈牙利女作家雅歌塔・克里斯多夫(Ágota・Kristóf,1935—2011)《惡童日記》(Le Grand Cahier)裡的克勞斯和路卡斯兄弟的境遇;可以和阿根廷作家皮內多(Rafael Pinedo,1954-2006)的小說《布洛》連結(Plop:指主角人物出生時掉落泥地「噗落」的聲音),或是更熟知的貝克特的劇作《等待果陀》。這些作品都有一個共通的訊息:一種末世毀滅的蒼涼意境,對生存環境的悲觀和茫然,一種掙扎無望的等待。
如果我們想要洞悉作者雷皮拉還想透過《偷》書傳遞什麼訊息,或許前言的兩則引文可窺知一二:柴契爾夫人對貧富世界對峙的說法,以及布萊希特陳述自己生存的時代:生於叛亂、饑荒、混沌與紊亂的世界的心路歷程。的確,《偷》書的大個子和小個子,在井裡面的首要困境就是對抗飢餓。兄弟倆一個魁梧粗壯,一個天真羸弱;一個務實,「找」出去的方法(力行),一個神遊,「想」出去的念頭(幻覺),儼然鋪陳「現實與理想,真實與虛幻」的對比。然而,在這樣生死存亡孤立無援的逆境中,人無異於禽獸,多少人性的惡與恨自然暴露!報復、憤怒、拋棄、不仁不義、自私與漠然,都變成了倖存的憑藉。
雷皮拉創作時,或許無意別出心裁,構築偉大的藍圖,卻拋出一個牽引讀者無限遐想的幻境。《偷亞提拉的馬的男孩》在第三十一章才出現,而這一章節過後,筆觸又走往另一個不可思議的情境鋪陳。
「哥哥,你一定要知道,我是那個偷走亞提拉馬的小孩,我拿牠的馬蹄鐵做了一雙鞋,凡我踩過之地永遠長不出野草。很多壞人怕我,奉我為神明之鞭,只因我長途跋涉,走遍世界,使他們的土地荒蕪,種子無法發芽。」
「你單槍匹馬?」
「和匈人一起。」
「匈人是誰?」
對歐洲的讀者而言,這樣的歷史寓言是熟悉且引人入勝的。亞提拉(Atila/Attila,406-453),是古代歐亞大陸匈人勢力最龐大的領袖,曾是羅馬帝國的勁敵,史學家稱其為「上帝之鞭」,一說他是最偉大的統治者,一說他是最跋扈、野蠻好殺戮的侵略者。如此威震八方的雄風更來自「亞提拉的馬」——奧塔(Othar),源於亞洲的野生馬「塔爾班種」(tarpán),今已絕跡。身高約一百三十公分,短小精悍,體型結實壯碩,頸寬短,眼小耳朵長,奔馳速度快,是神聖的動物,享有和亞提拉一樣的尊榮。小個子夢遊這樣的歷史情境,帶出了殘酷世界裡人人都想統御征服他者的渴望,一個弱肉強食,勝者為王,逆者為寇讎的野蠻世界。這個歷史寓言反映了雷皮拉〈給臺灣讀者的一封信〉:「我們都是在一種並非平等和正義的制度下的犧牲者,而很多時候,我們出於己身利益,拒絕承認世界是崩解的。」
崩解的世界恆常是野蠻的,恆常是脫序的,無理性與荒謬的,因此,在故事與結構鋪陳上,作者是刻意的(跳躍與怪誕;實驗性的書寫),擬仿了不少讀者熟悉的奇幻或神話影像。奇幻文學理論所探討的框架中,有「不/可能的世界」、「不/似真的世界」,「超自然的世界」,可能是荒謬怪誕、靈異、夢境、神奇。《偷》書的延展是在一種「可能、不是真/不似真」(inverosímil),甚至怪誕的奇異世界中發生。雷皮拉說他「做過一個夢⋯⋯夢到這裡為止」,「夢」可以將所有的「不似真」合理化。例如,沒有人可以像大個子小個子那般,在井裡飢餓如此久的時日;吃蚯蚓、吃蛆度日;會飛的狗、會說話的花、長得像蛆的雞、夢到吃掉媽媽、龍蛋的蛋殼、鮮血磨坊⋯⋯等等。我們無意拉抬作者創作的筆力和想像力與大師相提並論,但讀者閱讀的文本裡,《百年孤寂》、《豐乳肥臀》、《環遊世界首航記》、《塵世王國》、《杜瓦特家族》⋯⋯怪誕誇飾、幻覺作祟、弒母的故事、眾多奇情怪狀似曾相識,已見諸精彩名作,雷皮拉擷取這些波光掠影,召喚了大眾集體的閱讀記憶。
值得一提的是,奇幻裡荒謬的元素的確存在《偷》書裡。卡繆提到人與不可理解的世界的對立是一種荒謬。《偷》書的「井」是一個隱喻,一個存在主義的疏離與荒謬。這個井是一個金字塔,是上下權力位階的圖騰,遠比平面的核心和邊緣更有階級性。這口井也是一個黑洞,是落井下石,也是洞穴理論裡真實與虛幻世界的對照,考驗著兄弟倆的承諾與耐力。井裡井外都是人與世界拉鋸的場域。
從井裡重生的小個子履行了承諾後,再回到井邊;在井底屍體腐爛的大個子已踐行他的意志。薛西弗斯,在反抗中是絕望、充實且幸福的。
《偷亞提拉的馬的男孩》
伊凡・雷皮拉,馬可孛羅
大個子和小個子是兩兄弟,他們被困在森林中一座廢棄的井底,絞盡腦汁想逃出這口井卻徒勞無功,疲憊又飢餓。但就算再餓,他們也不肯嚐一口身上布包裡要帶給媽媽的食物。兄弟倆在井底掙扎求生,喝泥土裡的水,嚼蛆蟲和樹根果腹,夜晚相互取暖聽狼嚎入眠。為了活下去,哥哥開始鍛練身體,弟弟卻因生病愈來愈虛弱,反覆呢喃著夢境中奇異的復仇童話。隨著囚禁的時間在井底流逝,他們變得愈來愈像兩頭獸。他們慢慢想不起井外的生活,忘了為何飢餓、為何活在如此骯髒的世界。他們幻想著彼此殘殺,呼救聲被當作獸的嘶吼。直到暴風雨來襲那天,井口探出了一顆頭,那是兄弟倆再熟悉不過的一張臉……
文|張淑英
清華大學外語系教授兼校長室特別顧問。西班牙馬德里大學文學博士,二○一六年膺選西班牙皇家學院外籍院士。學術專長為當代拉丁美洲、西班牙文學,翻譯研究,西語作品中譯近二十本,中詩西譯北島的《零度以上的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