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二○○七年第一次採訪陳柔縉。我相信她對前去採訪她的人,開場說的應該都是同一句話:「不要叫我老師。」
於是我便不曾再叫過她陳老師或柔縉老師,而是喊她柔縉姊。
彼時柔縉姊剛步入不惑之年,已寫就《總統是我家親戚》、《台灣西方文明初體驗》、《宮前町九十番地》等數部作品。然說來慚愧,在接下她的採訪之前,我沒看過她的書,也沒聽過她的名字。同事在每月例行的內容會議上興致勃勃地提案說要採訪她,興致勃勃地講著她寫的書多麼有趣,興致勃勃地轉過頭看著我:「妳一定知道她對不對,妳去訪她最合適了!」
那個時候的我只是隻剛成為雜誌編輯的菜雞,什麼都不懂,又什麼都裝懂。對於同事莫名的肯定,當下只能硬著頭皮應了。
採訪當天,同事陪同我與攝影,一起前往柔縉姊位在師大附近的住處。那天的陽光明亮了她的客廳,她的書桌層層疊疊堆滿書本紙張資料,她翻起她的索引卡片,看著我們在書架前轉來轉去,溫和又爽朗地笑著,回答我們各種大大小小的問題。
我原以為那就是一次尋常的採訪,與任何一位受訪者同樣,就是一期一會的相遇。但我沒想到的是,文章見刊後,身為前輩的柔縉姊竟來信答謝,且說她很喜歡當天聊到的內容,客氣地詢問我能否拷貝一份錄音檔給她,她也想自己整理起來存檔。我有點驚訝,但更多開心。我回信問她如果是要自行整理存檔,要否直接給她完整的錄音逐字檔,省下聽打工夫。她回覆大喜,道謝不斷。許是這樣的因由,讓我與柔縉姊多了工作以外的互動。而柔縉姊更把一期一會的一,添成了二三四五六。我們習慣輕易對待的緣份,她卻極度珍惜。如同她珍惜那些總被視為枝微末節的瑣碎片段那般。
我記憶奇差,與受訪者聊過的內容,常在交稿後不久就忘得一乾二淨。對於柔縉姊,即使有幸訪她多次、寫過數篇文章,也同樣記不得。我唯一記得的,是第一次訪她時,問她埋首龐然資料之海的寫作感想,她說她到目前為止都還在做資料,且這一輩子可能都是在做資料。她給自己的定位,或說使命,是要為下一輩的創作者好好整理資料工具書。那些寫作時需要埋入字句情節裡的寫實,四散各處的細節,都得有人先一步去兜攬揀選。那是她願意投身奠下的基礎工程。
第一次訪她時,她這麼說。第二次、第三次、每一次,她都是這麼說。無論她下一本新書交出的是什麼主題,她總是說,那是一次有趣的資料蒐集經歷,而她是彙整者。
二○二○年底採訪她時,她終於不這麼說了。她寫了《大港的女兒》,雖然書的緣起也是一件撰稿委託,但她選擇以小說來呈現,並用上了此前十多年她自己為其他創作者打造的資料基礎。問她為什麼連開個保險箱都要寫得那麼細?為了那樣讀起來或拍成戲劇可能不到三十秒的場景,她需要查證多少東西?她說有些內容對她已經是相對輕巧的了。長年泅游資料大海,想要查證什麼,於她幾乎都是信手拈來。我想起曾經向她請教如何在國家圖書館找到某一年的剪報資料,走國圖像在走灶腳的她,詳細回覆在幾樓的哪個角落有些什麼、在哪條動線兩旁櫃上又可看些什麼。明明是訊息文字,卻彷彿VR導引。
原本以為在小說之後她要重回資料的懷抱了。每次採訪,我們總習慣以詢問受訪者下一個寫作計畫作結。柔縉姊每回丟出來的準題目都不一樣,我聽過的有時代服飾總整,有傳世名畫解謎,當然還有更多台灣日本時代的生活剪影。無論是什麼題目,同樣都光用聽的就很有趣,每每引起在場人士各種催促。而她總是笑得開心,回問每個人:「真的嗎?妳也覺得很有趣對吧。好,那就來寫吧!」
那就來寫吧。再大的世代鉅作,都得先從小地方開始累積。而她很願意當那個幫著一點一點攢集的人。只是她就不在了。
文|陳琡分
陳琡分,陳阿腸。寫字工,現多以煮食維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