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灣性別文學這個主題,真讓我百感交集。在這本書中,只有極少數提到的作者與作品,是我所不熟悉的—眼神劃過一行行的文字,彷彿長年以來,心中的祕密星圖浮現。執筆為文的眾人,也多是我一向有習慣拜讀的作者。
回首來時路與我們的房間
十八歲,我第一次風聞基進女性主義的「愛女人」概念,說實在,沒有什麼比它,更能將厭女情結一一凌空點穴了。講解它的是(劉)毓秀。那時有「大專女生姊妹營」,我因為心急,還沒入大學,倒先入了營隊。毓秀講課時火力四射,但我更記得,不講課時,她伏在桌上休息,對還怯生生晃盪的我與其他女生,半認真半開玩笑地說,做一個女性主義者,要養成隨時隨地都可以睡著,以便養精蓄銳上戰場的習慣。從幼稚園起,就被父親耳提面命「女人說不就是要」的我,本該是每根頭髮都浸滿父權毒素的女孩,因為女性主義課上的幾句提點,得以走上完全不同的道路。
幾年後,我公開跟毓秀唱反調。她當時深恨女人連結不夠強韌,力主「組織當在論述之前」,鼓動我們「丟掉筆桿去社區」。我用來反駁她的,是她多年前為鄧如雯案所寫的論述。我說,若不是讀到她在文學副刊上,公開發表戳破強暴共犯結構的論述,像我這種孤立在不同家庭中,心智被父權上鎖的少女,根本不可能走出來,被組織或做組織。所以,總是必須寫下去。
搞笑一點來說,「並重派」與「組織派」,並不衝突。這類吵鬧的往事還很多(有時我想存在某種「女性主義吵架派」,總在吵架中成長,也因吵架而強壯),我很少想成我受到的影響—它太生活、瑣碎與親密了。然而,我很清楚,我擁有的,從不只是「自己的房間」。在「我們的房間」裡,噴嚏、吶喊與各種奇異怪女聲,向來就是此起彼落,不絕於耳。
恢復我們的完整性與展望新生代
文學是「論述的姊妹與身先士卒」—如果說十八歲的我,能對若干經典倒背如流,那也是直到面見女性主義後,才擁有取捨的勇氣,能夠決定哪些是我的菜,哪些是「待改良」。以進駐生命的時序而言,文學最先,性別次之,而臺灣殿後,這並非意願所致,而是「時代的限制」。如同文學創作與性別敏感度,臺灣意識也非落地天成。記得李昂先於許多人願自稱「臺灣作家」,一度受到圍剿。場面之火爆,令當時涉世未深的我心底,留下了印記。偶爾碰到非難性別或本土的文學長輩說客,我總在心底亂亂畫符,如同擊退吸血鬼。終於,我也走過了對臺灣「敢愛不敢言」的年代。
文學究其根本,與發現與保存人的完整性有關。而臺灣或性別之所以是有力的元素或方法,原因在於,它得以返還人們被貶抑、拒認與減價的存在與歷史,也就是說,恢復我們的完整性。
觀察最新一代、若干也已被寫入本書的作者,我發現眾人在表現上,已無我這一代,帶著掩護前行的形態。新一代較少帶有偷渡或修辭的機警,更多的是,直接擁抱主題的俐落與放閃力—這個可喜的現象,顯示臺灣性別文學不再是需要辛苦建立合法性基礎的階段,已進入各就各位,兵分多路的時代了。在最明顯的案例裡,楊双子、簡莉穎與邱常婷已做出不容忽視的成績,另方面,能夠灌注個人特殊關懷以使成長╱性別文學更加質變與多元的佳例中,神小風、楊莉敏、楊婕、張郅忻、林佑軒、陳又津、馬翊航、三陳柏(陳栢青、陳柏言、陳柏煜)、鍾旻瑞、洪明道、李琴峰、方清純、連明偉、Apyang Imiq (程廷)、謝子凡、林新惠、顏訥、謝凱特等,都可說已播下極其秀異的種子,令性別文學的園地,花影扶疏,祕境綿延。
臺灣性別文學,仍要還擊次等化與性別隔離化
而我自己的書寫,如果以《愛的不久時》為分水嶺,此前女同志的自我認識與生活史,多以特寫方式處理,此後的《永別書》或《性意思史》,同志則更常置於群像之中,或跳脫自我認識角色,成為其他事物的嚮導。歷程上的轉變,往往與書寫當下,感受到的迫切性有關—早年,同女嚴重的表意缺乏,令我生出極強的憂患意識。然而,此憂患意識也使我喪失若干自由。
自《愛的不久時》開始,我認為,我在個人自由與憂患意識之間,取得了對我自己而言,較佳的平衡。然而,那並不意謂,前此的憂患意識,毫無意義—極度的憂患意識或極度的個人自由,都能刺激文學創作,但要以什麼方式調和或不調和,是書寫者的自我課題。而在一以貫之的主題裡,對性暴(力)政的揭露之可以作為重鎮,我深深受益於年少讀過的蕭颯、裴在美與張愛玲。
浸淫文學或性別學已深者,對性別文學「見微知著,若無其小」的貢獻,相信鮮有疑義。然而,我們不能過分樂觀地認為,欲以單一性別特權為服務中心的陽具崇拜傳統,已完全沒有影響與勢力。因此,臺灣性別文學,仍然必須時時做好還擊與破除被「次等化與性別隔離化」的準備。而《性別島讀》一書,帶來的正是整合領域與建立史觀的可能,可說是準備之必要。
我很高興能為這本書添加幾行個人感想,並在此對作者與讀者們,致上我衷心的感謝與祝福。
《性別島讀》
王鈺婷/編,聯經出版
從女鬼到女人,從同志到酷兒,從Me too到Me only,21位作家學者深入歷史迷霧,接力傳遞的文學革命暗語。臺灣性別運動跨度百年,從傳統禮教下男尊女卑的困境中萌芽,在性別平權的艱困道路上奮力搏鬥,進而拓展出性別流動的燦爛風景,春光乍現。在性別運動中,文學時常扮演關鍵性的角色,成為改變社會的先聲與契機;文學,蘊含反抗者的意志。這是一段屬於臺灣的性別文學故事,從暗黑到光亮,從陰間到陽間,從壓抑到解放,反抗者重重穿越,接力突破。這是一座性別意識的花園,有交纏掙扎的林投叢、從異域移植的絢爛櫻花,以及號稱堅忍不拔的梅花,而曾閃躲至角落的玫瑰少年,也終於在向光植物的世界中,嗅聞到下一層歷史簾幕的百合香氛。透過性別,我們始能洞悉自己,在性別意識綻放的島嶼上,坦然自在做你自己。新世紀的性別文學讀本《性別島讀》,獻給每一位不懈探尋自我而獨一無二的你。
文|張亦絢
一九七三年出生於台北木柵。巴黎第三大學電影及視聽研究所碩士。早期作品,曾入選同志文學選與台灣文學選。另著有《我們沿河冒險》(國片優良劇本佳作)、《小道消息》、《晚間娛樂:推理不必入門書》、《看電影的慾望》,長篇小說《愛的不久時:南特 /巴黎回憶錄》 (台北國際書展大賞入圍)、《永別書:在我不在的時代》(台北國際書展大賞入圍),短篇小說集《性意思史》獲openbook年度好書獎。二〇一九起,在BIOS Monthly撰「麻煩電影一下」專欄。
▰【鏡好聽 x 國立臺灣文學館】獨家 Podcast
——《臺灣性別文學講》/館長蘇碩斌 主持
透過十個臺灣性別文學的重要年代,重新詮釋,並開啟文學和時代、社會意識的交織和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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