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桃園鍾肇政文學獎】島之光影──線上影展&影評人專文談電影｜鄭秉泓《第四張畫》：終點站未知

《第四張畫》最終定格在正要開始對著鏡子畫自畫像的主人翁小翔長長的睫毛上，隨後黑色的畫面打上「獻給 Felix」，那是鍾孟宏的紀錄片《醫生》裡所記錄的溫醫師長子溫昱和的英文名字。《醫生》談死亡與生命的延續，《停車》與《第四張畫》持續在生、死、絕處重生、生離死別等主題與變奏裡打轉，當年 Felix 的畫是如此天馬行空而在鍾孟宏腦海中留下深刻印象，如今鍾孟宏拍出《第四張畫》來紀念他，鍾孟宏以此向 Felix 道別。

無論紀錄片還是劇情片，鍾孟宏的電影總有一種帶著超現實感的奇異對稱與工整，每刀切下去有如外科醫生執手術刀般精準、銳利而直接。四張畫作便是《第四張畫》的手術刀，鍾孟宏利用這四張畫作切出小翔不同階段的人生旅程。這段旅程的開始，是小翔生父的遺像畫，再來是小翔好友「手槍仔」的陽具素描，接下來是小翔失蹤的哥哥走在河堤上的夢境圖，最後則是正在落筆的第四張畫——一張我們尚未看見的小翔自畫像。每張畫既是標題、框架、也是小翔為自己人生階段所下的結語，同時更成為他下一段未知旅程的序言。

小翔的旅程從父親死亡開始，起先照顧他的老校工後來回去中國，從中國嫁來台灣的母親後來改嫁性格陰沉的繼父，唯一交到的朋友「手槍仔」原來叫「豬屎」而且還有家人。電影裡每個成年角色都有自己的「根」，有自己生命延續的動力（返鄉、金錢、家人），相較之下，小翔的性格、生存動機比較模稜、無法確定、甚至充滿流動性，他無依無靠，只好自己走下去。鍾孟宏刻意不讓觀眾看見小翔的自畫像究竟畫了什麼。觀眾所見到的、景框中的小翔，永遠是來自成人角色觀點之下的小翔，或者說往外拉開一層，是創作者（編導）視角下的小翔，直到電影最後一刻，鍾孟宏給了一片空白，讓觀眾想像各種可能，讓小翔的形象無限延伸。

如此未完結，如此刻意空白，在畫了父親、朋友、手足之後卻沒有自己，自然是暗示著小翔尚未找到一個停靠站，得到自我認同，走出自己的路徑。《第四張畫》最後的停格，彷彿是在向法國新浪潮名作《四百擊》（Les quatre cents coups）致敬。

鍾孟宏鏡頭下的主人翁，宛若在旁觀看的冷靜旅者，他們流離失所，他們不斷嘗試介入他者的存在場域，最後，無論陳莫還是溫醫生都在開車，小翔繼續作畫，眼前卻是一段接著一段，再也漫長不過的路程。《醫生》與《停車》不約而同以一種「無止盡的行進狀態」（在公路上行駛的車）作結，《第四張畫》與《停車》在結構上尤其格外近似，故事主角在經歷一次又一次短暫駁車的過程中，被迫仰賴「陌生人」的善意。就某種意義上來看，這其實是「公路電影」的變形。兩片演員所被賦予的「象徵性」亦然，《第四張畫》裡納豆的喜趣演出令人想起《停車》的杜汶澤；郝蕾與曾佩瑜同時懷抱台灣夢前來淘金卻墜入風塵的中國女子；金士傑與高傑情緒淡漠心境釋然；戴立忍在兩部片中皆有陰暗兇惡的演出……。此外，《停車》尾聲陳莫所念的信「未來你會碰到很多挫折，也許你會哭，但是還是要不停往前走……」不恰好與《第四張畫》校工前去向小翔道別時的諄諄告誡，核心相近？或許，這算是另種意義上的「一體兩面」？

鍾孟宏偏好以人生遭遇困境而停滯不前的無奈感作為他創作的切入點，由此談論失去、不見、甚至死亡、永別。而夢，則成為百般無奈之下，唯一的情緒紓解管道。例如《停車》裡每個角色都在談自己的夢（杜汶澤飾演的裁縫師、九孔飾演的戰鬥機飛行員……）；又例如《第四張畫》裡小翔的第三張畫即來自他的夢境；而《醫生》裡 Felix 口中所謂「理想的葬禮」也同樣帶著夢囈般的非現實感。夢境之於影像創作、之於人生在世，是高度諷刺的投射？還是虛幻徒勞的彌補？小翔媽媽的工作場所有如夢魘的扭曲成型，擔任本片美術設計的趙思豪將台灣鄉間的破敗、凋零與濃稠齷齪的情慾買賣，統整成一個充滿超現實存在的貨櫃式流動情色場域，類似裝置藝術，卻又夾帶出一種「風格化寫實」的台灣味。既似夢，也是夢，卻又非夢，最終成為現實。

從上個世紀九十年代的紀錄短片《慶典》到 2010 年的《第四張畫》，鍾孟宏透過充滿個人色彩的敘事與影像，持續為當代台灣畫出一張接著一張，不同角度、不同立場的自畫像。而小翔，事實上就是台灣，才正準備下筆畫出自己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