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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得欽第一本詩集《有些影子怕黑》稍微展露的宗教意識,在這一本又更加篤定,甚至已形成系統性的「神學」。當然他的「神學」常常是援引聖經並提出反駁,但聖經只是他的「經典工具」,他的「神」更不是你我想像的神,畢竟他所感知和理解到的神並不存在於任何經典,但在某方面又與所有經典並行無悖;因為那可是神,神怎能違背自己,一如人同樣不該違背自己。
正是在這種小至極小處,神在你身體和心裡(〈偉大情操〉:「身體是聖殿∕心是王」)、在你生活呼吸的每一細節裡;大至宇宙只是祂的一小部分。但這奧秘,文字也總是牢籠,只能說了又說,又多說無益,只是離真理更遠。
而這竟也有反面?詩中不乏神與我們同樣脆弱、軟弱無助,〈神〉:「累了∕何不跪下來∕親吻我的腳趾∕讓我哄你入睡」;甚至有時我們殺了神,〈棄屍荒野的橋段〉。詩中存在許多血腥、暴力和殺戮,而那些好像並不邪惡,借用詩句,那是「甜如蜜的血味」〈動靜〉;而〈共生〉說得更白:「我殺死的人∕都成為大地的食物」,直言「自然」並不需要通過人類的道德律法,於是同理,我們只要一想「神」這個概念,就全是錯的。在這裡我們討論神,其實不只神,還有宇宙,有生命,有愛,有死亡,這些他所謂的「大字」。「神學」裡也可以沒有神。
他的後記〈忘言〉彷彿否定文字,卻又肯定文字的徒勞是有價值的:「言語能說出的,都是微不足道的事。但我需要這些言語,把所有的微不足道耗盡。無為不是不為,忘言不是無言」。所謂「有些時候,我無法期待一首詩更完整。我無法以此為目標來努力。它不能更完整。它正是存在於那不完整裡面」,像他在隱晦地悄聲訴說他對「詩藝」的無力感,或嚴肅點甚至是某種決裂(如果你讀出了一點點這個味道)。為什麼呢,因為另一頭更重要,更具意義啊,詩只是一種傳遞它們的媒介。如果我能擁有全部啟示,如果寫詩不再能給我啟示、感動我,意味著,也就不再能期待能夠給予讀者啟示或感動了。如〈只是通過〉,提到的人名就有霍金、墨必斯、草薙素子、哈利.迪恩.史坦頓、西斯托.羅德里格斯,那種極其少見,毫無章法似的蕪雜;又如〈聽見〉這般大篇幅地陳述一部電影的結尾,彷彿一個不會寫詩的人。但一個詩人哪有這麼容易跟「詩藝」決裂呢?就假設他是好了,他所有決裂的痕跡都被保留下來,成為一種「詩藝」。
《白童夜歌》,孫得欽,逗點文創
孫得欽是特異的詩人,不見嶇徑險蹊的文面,存在了決斷之定見。無為非不為,忘言非無言。綜觀宇宙,相對微不足道的生命體如人類,往往僅企求片刻的永恆,或許是一道餘溫、一片光塵、一枝殘花……本詩集如一變形(變奏、變速)之透明容器,承納無數輕靈巧勁的詩意,而語態多所留白的不完整,卻又已然為豐沛自適的完全體。
孫得欽的詩作,外觀孱弱卻隱含了強健體質,肇因其高度自省,從身體、思想到情緒,看似閒散的日常處處宛如老莊哲思,見山是山亦非山;詩人探究生命原義,體現於句式裡的力量,輕簡而穩固,像是自我啟示,備忘給今日起每一刻的良言。
《有些影子怕黑》,孫得欽,逗點文創
《有些影子怕黑》是孫得欽的首本詩集,當中的詩其實經過演化,時間跨幅頗長,就我所知從最早的〈已經〉、〈女孩〉,這時期寫的愛情應當是私有、佔有式的愛情,或致電影,那些是非常「文」的纖細手法;〈脣〉像在探索短詩,而〈螺旋〉像在探索組詩,都是極有意識的。再到〈鬼迷宮〉——一首西方傳統詩歌「Sestina」:由固定格式、韻律寫成,這樣的另一種練習。相較起後期那起頭第一首〈開始敢說一些字〉,那裡面的「靈魂」、「愛」、「神」、「很敢很敢∕幾乎太敢」、「石頭不重∕妳要接好」;孫得欽的宗教性展開,與過去的藝術性抗衡。
新書資訊員|胡家榮
台北木柵人。東海大學中文系、國立東華大學創作與英語文學研究所畢業。著有詩集《光上黑山》、對寫集《尤里西斯的狗》作者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