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過去的2020年,是個相當容易記憶的一年,有種「歷史性」的感覺,因為這一年世界的種種面貌幾乎為一場疫病而改變,在這一年當中所發生的任何事物,我想往後回想起來都會籠罩著一層陰鬱的薄翳。以我個人來說,三月,正當這場疫病開始超乎人類想像地極速漫延時,我剛好受文化部邀請,抵達看來平靜無事的德國柏林,預計在柏林文學協會駐村一個月,然後就在兩週之內,親眼看著柏林封閉公共設施、私人俱樂部與酒吧,禁止大中小型集會,德國各邦宣佈停班停課,歐洲各國陸續封閉邊境,我和其它駐村作家為了提早回國,緊張一再地重訂機票,什麼文學的事情也沒辦法想,一見面都是問彼此機票訂得如何或是社群媒體激烈的言論,算是實際體驗了世界起初恐慌不知所措的時刻。往後回憶起這一年,我想我也會記得,一旦遇上了如此「歷史性」的一刻,那些我們會侃侃而論當作批判他人的過往歷史詮釋,如今成了我們日常生活面對的真實感受與困難抉擇,而從我們身上長出來的,用以回應的東西,遠遠不是自己平常以為的樣子。
正在寫這篇文章的當下,像我這樣的普通人自然沒辦法預見這疫病結束的一天,只能像普通人一般期待著,無論是今年或後年結束之後可以去哪裡旅行。如果是用葉言都小說集《綠猴劫》的科幻陰謀論手法來寫這一年,(其中一篇〈迷鳥記〉幾乎就預言了今年)可能是某個外國政府有哪個秘密單位,已經暗藏了足夠全人類使用的疫苖,只是為了要徹底重整國際秩序或是做大規模的社會心理實驗,或者以控制瘟疫的正義之名獲得舉國支持,用各種臨時命令操控人民穩定政權,用來消滅政敵與外來種族一類的,必須要等到合適的時候才會逐步釋出,而且光是有這種「自由派」的反抗念頭,就可能會被羅織入獄。我不知道是不是真有類似的科幻事件正運行著,或被放任運行,不過現實的日子自那起初慌亂不知所惜的時刻,我們已日漸習慣並且演化成更懂得衛生清潔,隨身配戴口罩,同時擅長手機、平板視訊開會的賽博格人類,至少在這防護周嚴的台灣,疫病已不再是每天的新聞頭版,或是臉書上隨口叫人去死的主題,只能說是天佑且人護吾島。
本期專輯做的是蔡素芬和她的最新長篇《藍屋子》,與過去給人既定印象的鄉土、寫實風格截然不同,這本小說完全展現了她高度審美、博學與抽象性的一面,只是這本根植於大洋遼闊,無遠弗屆的台灣大航海時代,由各種博物知識與遠方物件組構而幻變的小說,我在去年六月初讀時就已經感受到,書中的那座台灣小島與此刻世界氛圍相當不同的,劇烈的諷刺性,我猜想她大概是無意的,但或許此刻的我們就是得經由一間夢中的藍屋子,才能在這連貨運也遲滯衰退的全球化暫挫,甚至連抵達家中的貨品也得隔離十四天,等待病毒自亡的神經兮兮裡解脫,方便且不帶羞恥地滿足我們心底的貪婪欲求。透過「藍屋子」,我們得以向這世界需索無度,無論是欲望或戰利品,對過去的事物橫徵暴斂,無論是記憶或古董,所為何事?不就是要完整自己嗎?然而,如此構成的我們,是如此虛偽與脆弱,只要有一點點的歪斜,既有引力消失,我們辛勞建立的自己,以及與這世界的連繫,就會崩潰消失,永不復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