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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欄|反童年】跨年

by 湯舒雯

出了捷運忠孝敦化站,踏上了敦化南路。路上到處都是異常興奮的人群,但是一切情有可原。我們出門加入了這個夜晚。

因為路上走的人多了,路好像忽然也窄了一號。這一天,人們會一不小心就聽聞了身旁陌生人的親密談話,其中有許多關於新年的計畫。

誠品敦南店裡的氣氛,彷彿時間並不靠近午夜。樓梯間從天花板垂下了成排的紙雕數字,標誌著書店自一九八九年開始、與即將在二○二○年終結的年份,七彩繽紛,和久違的人潮一樣,像一場勉力謝幕時拋出的彩帶。

C向我揮了揮手上的雜誌。一月號的《聯合文學》雜誌已經在架上陳列著。「早了一天呢。」我們有些驚訝。C翻開了我新年度的專欄:「我出生之後⋯⋯」他站在那裡讀完時,我已經走開很久。

世界是連載的。

我一排排地走過那些在更年輕時倚靠過的書架。總是這樣,一種倒數與消逝,會被包裹在另一種更大、更久遠的倒數與消逝之中。
那是去年的跨年夜,我們走出了即將熄燈的誠品敦南店,在仁愛路上越走越急,直到跑了起來,在最後幾分鐘,終於找到一個視野沒有阻擋的巷子,和一些先來後到的陌生人,在一個安靜的巷口,看101大樓忽然一階、一階矮下去。

然後是紅色與橘色的火光猛地竄起,在夜空中層層爬升,直到從頂部炸出了紫色和綠色的煙硝。隨即,金光的聲勢開始一波大過一波,一束還沒灑落,另一束已經拋出;一圈還沒來得及熄滅,另一圈又纏繞上來。

煙霧漸濃。

很快地,我們意識到自己站在了跨年煙火的下風之處。一陣大過一陣的白煙,開始向著我們這一側的樓面,在半空中聚集、滾動;像在洶湧、又像是停滯。

同時,鼓擊般的爆裂、低沈的轟鳴,夾雜著劈啪作響的尾聲,一陣快過一陣,在風中時隱時現。忽然好似炮火連天,又似槍林彈雨,現出狠勁。
有那麼一刻,我心裡異樣,說不出話來。

煙火越放越多,煙幕越來越大。

不知何時開始,我們的眼前,只是一片灰茫混沌。在那之中,被包圍、遮蔽了的什麼,仍持續發出的火光,遠遠看去,分不清是一種千錘百煉,還是一種困獸之鬥,灼得人眼熱。

大家呆呆地看著。

身旁一對情侶,不知是遊客或陸生。他們剛剛和我們一樣在仁愛路上跑了起來,也是在最後一刻,共同氣喘吁吁地來到了這個巷口,一起迎接了新年的到來。

煙火還沒有放完,我就聽見了女生對男生說:「就這樣?」

「什麼?」男生問。
煙火仍在天空轟隆隆作響。女生提高了聲音:「就這樣?」

「什麼?」男生還是問。

女生叫了起來:「就這樣!」

煙火還沒放完,他們已經離開了。

那是去年的跨年夜。

那個晚上,我在出門前隨意瀏覽網路,無意間,看見一網友在八卦論壇上發文,文章轉載了中國武漢市多份官方文件及醫院訊息,顯示當地出現了類似SARS的不明原因肺炎群聚感染病例。

我將那篇文章反覆讀了兩次,猶豫於它是一個聳人聽聞的謠言、或是一個風雨欲來的警鐘。

如今,我真希望我能說我有一些先見之明;基於科學知識、或是動物直覺,不管什麼都好,在那種時刻,戲劇性地幫助我作出了先覺性的判斷。

然而事實是,和人生中多數其他時間一樣,那一天,我只是持久地在信、與不信之間擺盪,而且最後總稍稍偏向「不信」的那一邊。常常只因為猶豫地太久,誤以為自己擁有智慧。

這個專欄最後回到了最初的那個夜晚。因為我忽然意識到,即使經過了這一年,就算有機會重來一次,那個夜晚的一切也不會有任何改變。

仍然讀到了那篇文章,我也仍然會關上電腦,去一間即將永遠關門的書店,看一眼自己的字。朦朧中聽見警鐘在煙幕中遠遠敲響,可是,我仍然會全心期待新的一年。

文|湯舒雯

政治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碩士,台灣大學政治系學士。目前就讀美國德州大學奧斯汀分校(University  of Texas at Austin)亞洲研究所博士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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