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給《柴貓、夢的浮艇與德魯伊》一個適當的書籤,應該倒寫本書一翻開就迎目而上的問句。這本揉雜近三十年臺灣(與廣義中國)豐富淋漓次文化元素的短篇小說練習簿,並非《愛麗絲漫遊奇境》那位「裂嘴出鐮刀鋸齒微笑」的柴郡貓(The Cheshire Cat),而是渴求穩固家居的流浪大橘貓。於是,我必須對此書之後的文學(與各類型創作品史觀)進行難以懸置的詰問:在「愛最大」的時代,電訊、遊戲、魔幻(的重要性)將何去何從?
從兩年前的晚秋初冬至今,我完成備課或當天工作的午夜儀式是三層高架瓷盤 high tea 的三步驟。首先,梳洗一番提神,將非處理不可的雜務迅速完峻。接下來是重頭戲,終極目標是讓貓伴侶舒適愉悅,執行動作循序為:調製宵夜並讓他開心完食、梳理宛若潑墨濃烏雲的長毛、愛撫按摩半液態的帥氣身軀、對著眼前那雙如同金環鑲嵌日食模樣的精靈貓眸緩慢眨眼,直到他愉快瞇起眼簾回應。接著,我躺在長沙發,就著手沖咖啡與爵士鋼琴,打開手機內一款名為「貓咖啡館」的單人小遊戲,滑入自己逐步打造的軟體生命與各色配置場景。在貓伴侶沉睡的輕柔漫長呼吸陪伴,我開啟另一維度的擼貓貓手勢、準備糕點與飲料、不時改造這個「基底現實」的活動。
閱讀《柴貓、夢的浮艇與德魯伊》(以下簡稱《柴貓夢》)的歷程,出乎意料之外,儼然是我的第三階段午夜儀式。本書許多投入遊戲、改頭換面的場景與模樣,精巧重構了某些完成、某些放棄的小任務。
此書的博客來簡介讓我在閱讀之前遐想,這該是一本以「電玩」(或說,多人線上遊戲)為機關佈景與技術骨幹的集子。閱讀完的那一刻,我並不否認「電玩」(或者改成「電訊」)在每一篇故事的刻度與參照,但它從「方法論-展演/再現」的假設被修訂為「惆悵的比喻與符碼」。
故事肌理如同分割為六隻顏色各異小鯨魚的噴吐遊蕩,主線任務鮮明但成為不言自明的背景,敘述視角與文本核心是一雙二十世紀九零年代出生、沉吟醞釀至今的陰性男同志青年視線。視線切割為兩道,並非政治經濟學的左翼與右派,而是書寫者自我代入的兩股玩家生命曲線。前者是與神話父性(或人外大哥)居住於幻異實景化貓歡愛,後者是融為(暗喻與實質的)「陰性之性」(feminine sexuality),時而傲嬌掠奪,時而自爽自苦,時而不可得且無法不進行剝削技能,對付他者的同時就是自損血條。王聰威在短短的推薦語委婉(?)點出,這本合輯必然與當前精緻敏感到很難短期內大幅度變革的進步平等路線、以製作厚功台派法式蛋糕手法來「賣慘賣溫情」的「情慾-性別」書寫政治從事扞格角力的潛質:「……不在乎意識型態的正確描寫……既文青又商業……浪漫唯美(的)大翅鯨……(與)碧海藍天。」就一個在培養性別人才學院工作的「專業者角度」,《柴貓夢》與字斟句酌極度性平、無法挑出任何不平等毛髮的LGBT當前範式並未擺明對幹(雙方就如同圓洞與方形棍棒,怎樣都媾和無法!),而是咫尺天涯的兩組電競團隊暗自咬牙博奕,並且,每一方都搞錯了之所以互為敵對的關鍵(詞)。
從六篇故事的兩條任務線進行梳理:前者被我暱稱為「柴橘色貓大哥好萌」玩家少女心爆棚線,以羅伯與化為深橘色貓貓的德魯伊(Druid)祭司為主玩家,或偶而成為睿智的 NPC(非真人玩家的遊戲內鍵角色)。本軸線起於破題篇的〈柴貓、夢的浮艇與德魯伊〉,銜接到試圖讓遊戲貨幣在這個現實成為「有效貨幣」為引子的〈道路規劃〉,徐徐注入以「懷孕」與「肛交」為雙螺旋 DNA 構造〈孓城〉。在「德魯伊」這個由塞爾特魔法師─環保使者當作藥引的第一篇,原本是文藝小青年邂逅巡邏夜間荒城便利店的快遞司機,可能走向主流男同文學或言情濃郁耽美文:年輕但滄桑的青年遇上既可化狼(精實瘦長的一號)亦可為熊(厚實溫暖的類大叔)的「大隱隱於世」奇人。讓這篇小說成為夢幻童話的亮點,在於可信度極高的細節,將人類挪用非人物種的嬉鬧比喻轉化為無可辯駁的精神分析式真實——從柴犬橘貓的現身到被肯認,亦即從細膩的寫實白描驟轉為 Todorov 模本的「奇異」(the fantastic)。唯一的遺憾,在於第一人稱主角講出兩個遊戲角色全名與同類「通關對仗句」時,是知曉該遊戲者最出戲的時候:如果作者虛構了類似的「綠林魔法師可化為他者物種」遊戲,並置放於情節,本篇就是無可挑剔的「電玩小說」傑作。
在小文青羅伯出場的另外兩篇,他並非故事主角,而是介紹遊戲腳本的引路者或關鍵時期的 NPC。〈道路規劃〉從高雄市的場景勘查帶出一個非典型家庭教育帶大的「學弟」,禮物經濟與精確的數字交易既是讓主角有別於常態現實「真人」,也啟動了青春期的種種困境與迷惘。然而這篇小說最有魅力之處,在於從事「夢幻行業」(電影)的羅伯在結尾決定與罹患胰臟炎(貓伴侶的惡夢!)橘貓貓大哥廝守至對方逝世,綻放出兩者交換的終極禮物。至於〈孓城〉轉換口吻,以渴望懷孕但理由獵奇的女子為「我」娓娓道來。就一個熟悉酷兒理論的評論者視線,在本篇看到作者彷彿沿用了男同志祖宗 Leo Bersani 的論證,熟練描繪受方得到「粉身碎骨般的(柔情)暴力高潮」的鮮活狀態,而且從男同的零號調度至一個被「愛」約束到寧可懷孕來轉換伴侶注意力的奇異女子,無疑是相當驚喜。「我」與羅伯的對話,以沙雕小劇場模式帶出陰性情慾位置的連帶共振,雖無遊戲次文化加持,卻讓本篇結尾成為可愛的玩家與真實界 NPC 互動。
在「並非柴橘貓人爽爽」的另一軸線,不乏引起性別平等規範皺眉的(有意無意)自損八百行為。最有「行動劇」(action drama)格式的〈峻堯與明尉〉是典型的作弊換點數操作:藉由刺破保險套,單戀方的峻堯設計了異男好友明尉與其愛人,讓她們必須成為未成年含辛茹苦小媽媽小爸爸(事件發生於冥王星還是九大行星的二十世紀初),並在「此時此刻」迎接豐收的果實。這個魚尾蔓長小資都會愛美健身男同志如同白雪公主的後父,幻生的男嬰化為他專屬的未成年小受/獸——堯舜傳承君父帝位的典故被肉的飢渴轉譯為一則貧窮版本「滿月酒」的養成物語。〈雲蹤〉磕磕絆絆地黏結軒轅劍物語的古老鄉愁,第一人稱的「我」看似衷情愛護患有社交恐懼的繭居族姊姊,但其心機深刻,讓玩家(姊姊)得不到生的愛人或死的悼念,只有永無止境地與他捆綁為一體。在這兩篇故事,看得出從「練筆作」到最終版本的各種塗抹修改痕跡,在此,讀者或可見識到從「創作研究所」出身的小說作者有別於非學院養成的「故事製造者」模式。
姑且不論以 QR Code 當作甜點的書末頁,文字列印的最後一篇故事〈愛索離群〉(isolation的音譯與意譯)是最接近幻設故事(Speculative Fiction)的佳作。本篇的成熟度大幅度超過其餘諸篇,彷彿長出豐滿羽翼的從容鯨魚,每一節就是悠揚奇詭的水柱演練。若說其他五篇都是「以 3C 世代次文化為寓言」,這篇就真正是「以遊戲為主心骨」,設計了一個可以化為線上遊戲的好看基礎劇本,完全不辜負「電玩小說」這個次類型值得觀望並期待的前景。
最後,值得商榷的論證在於本書文案與推薦文字都強調某種有別於上世紀末的「直接」性愛語言、「不悲情」的敘述、恰巧在一九九○年出生作者與「前輩們」的巨大意識落差。我得說落差是有,但並非推薦群所設想的軌跡。這本小說集的語言與情感政治像是所謂的「復古科幻」(retro SF),逆行了一九九○年代與二○○○年代恣肆狂想乃至於「不現實」且「無君無父無法」的情色書寫,回歸沈滯如一九六○年代美國郊區百無聊賴家庭主婦的美國「夢幻」,執拗地再三追究與耿耿於懷。在大論述與身份政治已經達到歷史的飽和狀態,這些憂鬱與無以名狀的厭煩應該激起讀者置疑:從立法到國族的雙軌施力,如今的「革命已然成功」同志們如何在溫馨人道的圈養狀態持續「不能不快樂」的現狀?
若給《柴貓、夢的浮艇與德魯伊》一個適當的書籤,應該倒寫本書一翻開就迎目而上的問句。這本揉雜近三十年臺灣(與廣義中國)豐富淋漓次文化元素的短篇小說練習簿,並非《愛麗絲漫遊奇境》那位「裂嘴出鐮刀鋸齒微笑」的柴郡貓(The Cheshire Cat),而是渴求穩固家居的流浪大橘貓。於是,我必須對此書之後的文學(與各類型創作品史觀)進行難以懸置的詰問:在「愛最大」的時代,電訊、遊戲、魔幻(的重要性)將何去何從?
《柴貓、夢的浮艇與德魯伊》
陳信傑,啟明出版
台灣第一本以「電玩遊戲」混合「情慾探索」的小說集作者陳信傑以其電玩成長背景,開闢了六條探索的路徑。跟著他和柴貓,我們一起搭乘著大翅鯨,前進最暗黑的欲望之地。六條虛實交錯在生活日常以及電玩世界的探索路徑:一隻貓,一名嬰兒,一條道路,一座城,一朵白雲,一種流浪的情境。點擊路徑,進入故事的開端,任由愛和欲望帶著我們一起移動。
文|洪凌
世新大學性別研究所副教授。迄今出版多部文學創作與評論文集,獲全球華人科幻小說獎、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文學創作獎助金、臺灣文學館臺灣文學翻譯出版補助等。深愛小貓魔神與小黑豹王,希望取悅每位貓貓。喜歡肉桂、巧克力、苦艾酒、拉丁文數字、彈奏各種鍵盤與有機體。在這個宇宙,經常在傍晚服用早餐,通常搭配自製手沖咖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