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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幼稚園到小學,因為學校裡大部分的孩子都是往山下走,少數幾個像我一樣往山上去的同學,也都是來自不同年級或者班級。因為這樣,我總是一個人走路回家,母親則在半山腰跟我相會。」—《孤獨培養皿》
編按:對於從小在北投山區長大的宜農,「山」在她的生命歷程中,留下了什麼樣的痕跡?宜農說,山給她的五種(抽象)物是:光、聲音、恐懼、雞皮疙瘩與教室的窗戶。我們嘗試將這樣的(抽象)物轉譯為動態影像,也就是本次駐站作家的前導影片,同時我們也與宜農聊聊山中的成長記憶。
Q:你所提到的(抽象)物都與細緻的身體感官相連,請問在山裡,感官的突觸會特別敏銳嗎?為什麼呢?
A:那個道理就像你去山裡的時候不會想要大聲講話,或者如果遇到喧嘩的遊客,會打從心底覺得衰小一樣。
山比我們都古老,也比我們都不可測,所以去山裡的時候,你理應要安靜下來。看上去像是巨大的寂靜,其實為的就是去體會整個山的生命與死亡。
我們也可以說,在山裡的時候人之所以體驗渺小,是因為它真的是危險的,你的存活與否,取決於你能否感知到危機,然後瞬間做出對的反應。例如說,天氣在變,你是否有注意到?有蛇從小徑旁邊爬過去,你看不見,但你是否聽得到,是否可以判斷牠的方向、以及牠跟你之間的關係?一道光下來很美麗,光影底下有一隻超大的蜘蛛,你有沒有看見?還有很多,例如說溪水裡的寄生蟲、風裡的虎頭蜂。
一直講話的人,可能就會被蛇咬,因為你沒有注意到,而且你讓蛇很不爽。
Q:你曾提到,其他小孩從山上「下」到半山腰的學校,而你是少數從山下「上」的半山腰的小孩,這段每日以身體行走、體會到相異方向感的經歷,在你後續的生命歷程中依然留下痕跡嗎?
A:我想是的。
成長對我而言分成幾個階段:
首先是最純粹、無意識的階段。那種時候也就是你大量吸收世界資訊,並建立對世界的認定,這樣的一段時間。而就是在那個時候,我每天都一個人走路上山。
接著,到了開始認知到「自己是一個什麼樣的人?」的階段,因為先前的行為模式就是和其他人朝著反方向走,所以你會開始覺得,這其實就是你存在的預設了,這個程式是寫好的,你必須執行。
再來是當機階段。你開始覺得「我討厭自己的設定」,當世界上的其他人都在互動的時候,你只能在旁邊看。然後你所互動到的,都是自己的無知造成的傷亡,於是你的程式開始混亂。
最後是修復階段。終於你在用奇形怪狀的姿態順著世界的方向走,然後把很多事情都搞砸之後,你認知到這一切都只是找到「平衡」必經的過程,而那個平衡就是擁有「我現在想怎麼走就怎麼走,不管逆著走還是順著走,都是我自己選的,我舒服。」的自信與能力。當你覺得自己好像可以這樣想了,就是修復的開始。
Q:窗戶的外邊有什麼?
A:我以前在學校,坐的位置往窗戶外看去,沒有被樹影擋到的那一半剛好是通往學校外的路。我覺得窗外存在另一個我,而窗內的我總是盯著她看。我在想有沒有比「自由」更好的詞,最後發現那或許更接近「原始」。窗外呼喚窗內的「我」的另一個「我」,其實是原始的自己,而在窗這邊的我,正在教室內,或說社會中,學習怎麼當人。
那時候覺得當人好累,現在則是比較能理解到:那是因為當時的我只看到一種方法,而那種方法沒那麼適合我。現在的我有很多方法可以用了。
Q:你曾從山裡帶走任何東西嗎?
A:除了豆莢跟毬果之外嗎?我其實很少從山中帶走任何實際的東西。
我想到的是「習慣」。散步的習慣、聆聽的習慣、思考與閱讀的習慣等等。
啊,應該還有「繭」啦,在山裡走路腳長繭很正常,它們一直到現在都沒有消失。
Q:什麼時刻的山令你感到恐懼?什麼時刻的山令你感到快樂?
A:恐懼的時刻,比如沒有風的時候吧。那時的山會瞬間安靜下來,平常風吹樹葉的沙沙聲,或是蟲鳥的聲音都不見了。於是你製造的聲音,比如腳踩過落葉堆的聲音,或是心跳的聲音,便會被奇異的放大。這時候會覺得現在自己身處的空間,不是我們習以為常的這個世界。
快樂的時候,雖然講起來有點俗爛,但真的是冬天過去,春天將至的交界,整個山會像從沈靜之中醒來,忽然有一天開始七早八早被陽光與鳥叫聲吵醒,所有生物都在高歌,整體視覺也特別鮮豔熱鬧。
Q:說一個能將小孩哄睡的山中奇譚!
A:有一次和朋友去忘憂森林,走在山道上時,突然風與一切山裡本來該有的聲音都靜止了下來。就像我剛才說的,風停了便有種無意間踏入另一個平行時空的不適感。
於是我對著空氣說:「打擾了。」
而山裡的風在我說完這句話之後,又吹了起來。
Q:說一個能將小孩嚇醒的山中奇譚!
A:這是我查到的故事。
小繭蜂是一種寄生蜂,他們會將卵產在毛毛蟲的體內,而活著的毛毛蟲並不知道自己的體內被寄生了蜂卵,於是他們繼續攝食、成長,讓小繭蜂攝取養份……一無所覺的活著。直到體內的小繭蜂幼蟲們長得夠大,於是毛毛蟲的肚子被爆裂開來,小繭蜂們便紛紛從那綻裂開口鑽出去,結束寄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