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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駐站作家】玻片裡的預言——專訪《孤獨培養皿》作者鄭宜農

by 陳蕾琪

宜農的雙眼皮超魔幻!深邃的摺痕隨著眨眼睛的動作被收進去,又滑移回到原位,一絲一絲靜電於眼皮摩擦間掉出來,立刻在幻想的透明燒杯中同步出現根根相連的鳥羽,宜農一邊說長長的童年往事,燒杯便被柔軟絨毛越填越滿,整場訪談就在啪滋漏電的情況下奇異的開始了……

玻璃球中的生態系

「如果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培養皿,將蓋子揭開,讓菌絲飛出來,於是我們相遇。光是這浪漫就值得我進行《孤獨培養皿》的書寫了。」

《孤獨培養皿》的選篇及命名充滿想像的趣味性,四輯串起來即是生物實驗課的步驟:從培養皿的蘊生到玻片/觀察物的錨定,鑷子夾取標本(或異物)有針尖上的痛,直至以顯微鏡仔細觀察微小細胞的內部構造並留下紀錄。作為核心觀察物的「玻片」一輯,宜農說:「那段彷彿玻片般凝結不動的時光,是我寫作過程中最想探究的。」母親、小鎮羅東、家族、聲音的意義與鏡中的自己……每一篇都可以是一個發展中神話系的意義始點,唯有將那小小的透明切片一幀幀看清,環繞而生的前與後的時間才有被標定座標、產生詮釋的可能性。

於是自給自足的生態球小宇宙在玻璃瓶的內部長成,「為什麼核心是玻片?因為那段凝結封閉的時光其實有許多東西在其中一直繞著迴圈或碰撞,但我無法對外訴說它們。」宜農作為音樂人與創作者,「為什麼想發出聲音」和「如何真正發出自己想發出的聲音」是她一直以來持續思索的,「到了近幾年,我有時候還是會閃過一個念頭,我還沒真正變成一個能為自己負責的大人。所以我一直去回溯為什麼還卡在那裡?還有什麼話沒說完、還沒表達?」

對著世界喊出話語,拋擲石頭產生漣漪,波紋的震盪未必僅是物理上的聲音,「有時候是人心的聲音,人和人之間的關係的聲音、恐懼的聲音、孤獨的聲音⋯⋯我把它們慢慢整理好後,再用自己的方式一點一點的還給這個世界。」成長到能帶著距離寫下《孤獨培養皿》裡一切繚繞與拉扯,在幽暗洞壁上反射碰撞、彷彿無處可逃的孤獨迴聲,她已能用比較寬容的微笑接住「成長期的自己」每一次的高速墜落。

家族神話

家人、家族及宜蘭羅東共同組構成宜農逐漸長大的培養皿,羅東作為家族根據地便是個人神話的誕生之處,並且不是一個抽象的生長原點,而是有故事有人物的實際情境。

「羅東是一個很緩慢的神奇小鎮,為何我要去寫那時間感,因為那速度太驚人,大家都活在自己的世界裡,以時速二十在開車。某些季節裡羅東總是潮濕,充滿霧氣或綿綿細雨,人就會陷入一種恍惚的狀態。每次回去我就覺得被那氛圍籠罩著,動彈不得但也不會不舒服,就只是物理上動彈不得。」

「我老家那裡人的緊密度非常高,我想是阿嬤讓這件事成立的。我想到羅東一定想到阿嬤,從她為支點延伸各式各樣的故事。」

「阿嬤是永遠的阿嬤,她像我真正的神話」,宜農聊到文章裡如何稱呼家人,便預設了決定如何看待事件的視角,〈小涼〉裡喊「媽媽」像唱一首輕快的夏日歌謠,〈靜默之中〉從寂靜裡發出聲音的則是「母親的歌聲」,「總是先溫和的起頭,一瞬間濃烈,再無端地停止。」她說她其實更喜歡「母親」稱謂所保持的距離,離開母親才是主體生成的開始,即使疼痛。過強的光反而讓事物的面目模糊,將神話之光環卸下,才有可能邁向真正的同理。

妳一生的預言

《孤獨培養皿》有其內部不均值的運轉速率,童年所遺留的影響是如此深邃,這是不斷回溯、朝向原點之書,亦是隔著清醒的距離,持續與現在的自己對話之書。

雖相較成年人身體與活動範圍都有限,兒童卻有著往外伸出探照之觸手的強烈傾向,然而未知是如此廣闊到令人本能地產生恐懼,被恐懼凍住的狀態與向外產生連結的欲望形成永恆糾纏的鎖鏈。「我曾經天真浪漫,也經歷過從天真浪漫掉落到充滿恐懼與困惑、失去勇氣的狀態,再花許多時間將勇氣找回來。」

童年往事在之後的日子裡事先刻下鑿痕,「現在的宜農」觸碰一個個「過去的宜農」,從她們身上抽出解讀的線索,寫下以非線性時間觀來看,既像回憶也像預言的故事:「我一直在想一部電影,《異星入境》裡的語言學家,她脫下自己的武裝,成為外星人唯一願意溝通的人類。他們伸出觸手,在薄幕上製造墨汁的圓圈。語言學家發現外星人的語言已進化到僅用一圈墨跡就能講完一個人的一生。最終她解開自己一生的預言,她也默默的決定完成她一生的預言。」她的語調流淌著歡快的電波:「如果能用一圈墨跡就講完一件事,接下來我們要做的只是走過,不覺得很浪漫嗎?我甚至是為了達成那浪漫而寫。」

宜農說,她不希望看的人覺得這是很自溺、只關注自身的書寫。書寫既是追尋,亦是理解的漫長過程,「理解」並不僅限於自身,而是在一段段的關係中照見自己,並試著向對方誠實敞開的互動,真正去理解另一個生命與她的故事。

「我的太陽原本落在雙魚座,隨著時間過去,那顆太陽會運行到牡羊、有一天來到金牛……成長是不同狀態的層層相疊,你會產生更多對他人的同理,在行星運轉中你的太陽一格格前進,往隔壁星座移動,因為隔壁其實是你最不理解的。你要試著去同理你最不理解的人。」

寫作的濫觴

「其實創作的初始就是想要被愛,可創作最難的就是不要想著被愛。」她說這是她的一位朋友告訴她的,「我知道被愛的魔法是什麼,但我也知道不能讓它影響到創作本身。」「我以前以為我只能活在舞台上,以為只有在那裡才能說話。但我現在之所以寫這本書,因為我過了那個所謂『不社會化』的階段。我現在的社會化是舒服的,我找到一個可以自在和人說話的狀態。」

從反射性地掉出「世界希望我發出的聲音」,到「確認我想要這個聲音」,再將收集到的……無論是傷害或是愛,讓它們穿過身體,以美的方式重新釋放,還給世界。雙魚座的宜農微笑彎起眼角就是兩隻魚尾柔美的弧度,「我理解,我作出選擇,我不是無辜的。雖然雙魚座是一個很善於眨著閃閃大眼睛說『我是無辜的』的星座。」笑起來的時候,靜電再次從宜農的眼摺間絲絲掉落,非常柔軟的覆蓋她周身,散落延伸於地面,於是她愛的人與愛她的人聽見電流的聲音、踏過電氣造成的橋,便與宜農相遇了。

《孤獨培養皿》,鄭宜農,有鹿文化

《孤獨培養皿》是鄭宜農首部私我書寫,她用鑷子將一段聲音、一句話語、一種味道或一節觸感,截下生命的某某故事做成玻片,放到回憶的顯微鏡下仔細觀看,平行凝視是時間單位,橫切面則能理解它的空間,把它縮得很小很小,或許便能夠一覽它的色彩與結構:幼時養的狗狗阿毛教導她無私的愛、老家羅東的房間裡驚異發現恐懼的聲音、在陽剛玩具間揣揣不安的異感認同、青春期的舞蹈是無法抑制體內對凝鍊的追求……
 
25 篇散文,25 種孤獨的培養皿,是鄭宜農的故事,同時也包容他人的、形形色色的、千千萬萬的關係,在其間對話,在其間嚴肅地面對自己,使他與她與它,無論來自哪種樣貌的培養皿,都終將因理解與被理解而趨於完整——她滋養一個又一個,孤獨,卻從不孤單的靈魂。

採訪撰文|陳蕾琪
台大台文所。喜歡看電影。今年的生日願望還沒用完,第一個願望不久之前實現了,第二個是跟弟弟一起坐在可愛的甜點店裡吃蛋糕。

攝影|YJ

服裝提供|if&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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