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是被「小辣椒」的稱號制約念想，當我抵達位在城區邊郊地帶的台灣大車隊總部，見著曲徑深幽處，黃色計程車川流，有一股即將拜訪華山派掌門人的預期在心底如狼煙燒起。然而，當親眼見到李瓊淑，時新的短髮搭上單邊耳墜，帶著笑意說話的表情，果斷直率之間夾藏幾點櫻瓣落湖心的溫和，眼神與語調同樣清亮，心中一股繃緊的懸念也漸漸弛張鬆緩，甚至驀然明白書中充滿的正向能量，由何而來。
2006年自全虹通訊離開的李瓊淑，因緣際會，轉了一個大方向，跨進充滿陽剛氣的台灣大車隊任職，其時公司正面臨整頓，百廢待舉，制度尚未興建，她回憶初入職時，曾有司機大哥不耐煩，當著面對她咆哮，內在與外在的混亂衝突，給了她一記震撼教育，整整哭了三個月。但性格堅毅使然，她鼓足勇氣，繼續往虎穴走，也從眾人的抱怨之中，尋找契機，發現需求，一步步解決面臨的問題，「萬事起頭難，來到車隊的時候，我的手機是二十四小時不關機，我當時抱的心態是，既然我要整頓這家公司，就要了解到我們第一線的服務人員遇到什麼問題，並且協助解決。可能是我的本性使然，我從小在菜市場長大，爸媽都是在夜市仔討生活的人，同為平凡市井小民，因此對於一線的人很感覺親切，也就自然跟他們打成一片。」
透過貼近司機人員的經驗，不僅博得司機們的信任，也當漸漸熟絡之後，聽見許多人的生命故事，司機們原本冰冷的形象，在李瓊淑眼裡變得立體。他們各有各的幸福，也各有各的磨難，見識百態後，李瓊淑心底了然，人們總習於給成功者掌聲，卻吝於給失敗的人一些溫暖跟關懷，因而她心裡掛記著該為他們整理下人生的精彩故事。秉著這樣的心意，她走訪多位計程車司機，重新梳理他們遭遇的轉折與風雨，以仰角看待這些默默付出的小人物，織寫成一本《計程人生》。源於真人實事的故事，多讀見運途多舛的人物在書中穿梭，有遭逢重大傷疾，曾想放棄生命的獨臂大哥、被老闆倒債的母親、生意失敗，面臨失業的工廠老闆、洗褪鉛華的演員、有舞台下場的舞蹈老師，都是人生陰晴不定、命運明暗有時，不怕盛極而衰，再度站起來的事蹟。
李瓊淑不諱言，希望能在此新冠疫情肆虐，裁員風波不斷的日子裡，給出一本溫暖人心、給出正面力量的作品，「有人樂觀面對先天不足、有人樂於助人，更有人是樂在工作的有趣故事。能從谷底爬起來的人，非常不容易，也值得受人敬佩，我也就透過這個角度去描寫這些司機。希望透過這些人的生命故事，喚起不僅是同行，也是其他人的成就感，跟對生命的熱度。」
回顧自己寫書的過程，李瓊淑因為投入真誠感情，前後花了十個月之久完成作品，卻是五千多個日子的醞釀與累積，也獲得很真實的回饋，她始終無法或忘採訪獨臂司機顧豪傑大哥的故事，「顧大哥從小住在育幼院，對家的感覺很模糊，又因為意外而截肢，直到後來以開計程車為生，也遭遇許多挫折。他跟我分享他第一天上工就遭嫌惡，回家痛哭一整天，曾想過放棄所有，但發覺身邊的人都在幫助他就讓他撐了下來。他跟我說：『世界最美好的一件事情就是感恩。』這句話非常觸動我。訪談的過程常常有這樣的時刻，跟每位司機大哥聊完後，心中因為充滿內在能量而滿足。因此我寫故事時，不靠華麗的文藻，與艱澀的文字，只是將彼此充滿默契的情感，一點點寫下來。」
也因個人從底層奮力往上攀登的經驗，李瓊淑更能同理他人遭遇，她向來也是積極面對人生的各種挑戰，她滿是驕傲地說到目前為止從沒有後悔，即便有，不過也硬著頭皮把錯的岔路再次走對。「我生下來就沒有一手好牌——沒有富有父母、婚姻不算順遂、沒有好運助我選擇，但我立定信念：不管命運安排我什麼事情，我都盡力做到最好。但當一切度過後，再回頭過去看當時的辛苦歷程，竟也充滿感恩。當下的恨意，也唯有走完那段日子再回頭看，才會發現是命運給你歷練，讓你長出不屈不撓的精神，恨也就煙消雲散。過程裡，我只會問自己：我得到什麼？我學到什麼？我感受到什麼？才發現原來是老天爺給我的功課。後悔的話，那就立刻行動，去做些什麼事情。」李瓊淑談人生風雨，語氣振奮人心，彷彿說故事高手，一行人面露有滋有味的表情。
「人生就是一幕幕的場景，當你臣服於當下，就會得到平靜與喜樂。」李瓊淑語調昂揚，神采矍鑠說明，走過人生，她有了深深的體悟。「以前受訪時我曾說：『我不要做女強人，要做強女人。』過去工作時給自己的金玉良言是『創造自己被利用的價值。』這句話是還在基層打拚的鼓舞金句，但我現在要冰起來了，我要成為自己也喜歡的人。」乍聽以為將要迎來雞湯式的心靈造句，細思才明白，那是經過千錘百鍊之後的人生況味，也是她走向人生第三階段的起始處，「現在我是：『成就他人的同時也是成就自己。』也是寫了這本書之後，我給自己生涯的一個新的界定點。」她說，「今天永遠比明天年輕！」搭配爽朗笑聲，既是送給前來的人，也是催策自己，把臨屆訪問尾聲的辦公室再度燃亮起來。
《計程人生》，李瓊淑、詹云茜，商周出版
我向前行駛的世界，是你路過的風景。六片玻璃的空間，「一坪老大」坐鎮其中。乘客看著小小的側面窗，都是路過的風景，他看著大大的擋風玻璃，看出去的世界沒有盡頭……往．前．行．駛，是唯一的選擇！
本書二十三段旅程，每位主角都是車上一坪空間的老大，他們用自己的故事，帶我們穿梭大街小巷，看見寬廣的生命風景。
採訪撰文｜董柏廷
一九八六年生，彰化師範大學國文系畢，政治大學華語文教學碩士學位學程肄。曾任《自由時報副刊》。
攝影｜YJ