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如今的文學作品也日益遵循這個法則。再也沒有一首詩僅靠與讀者偶遇就能打動人心,再也沒有一部小說悄悄地吸引了成千上萬讀者。 你在這位作家榮獲諾貝爾文學獎前後讀到他的作品,你可能會有不同的觀感。
有個荷蘭藝術品商人在瑞士過關,被攔住了,因為手提箱中有一幅肖像油畫。他此行目的就是要向一位瑞士大買家展示這幅名家作品。海關人員仔細檢查了那幅畫,說:這件物品要繳納進口稅。這下麻煩了,他心想,身上這點現金可不夠支付關稅。雖然還沒跟買家商定價格,但估值一定很昂貴。海關人員把畫拿進辦公室認真計算了一番,出來對他說,要向他徵13.5法郎。原來他們是按照物品重量來計算應繳關稅的。
這個真實發生的事件看起來就像個段子。但它似乎揭示了當代藝術品市場價格的某種奇特狀況:有一些人願意花難以想像的大價錢購買它們,但很多人卻覺得這些買家不可思議,是冤大頭。上世紀 90 年代有一部話劇《藝術》,在全世界各大重要劇院上演,極為成功。這部戲中只有三個角色,塞奇、馬克和伊萬。三個人是好朋友,塞奇買了一幅價值 20 萬法郎的畫作。這幅畫只用了一種顏料,白色畫布對角線上斜塗了幾筆,不仔細看都分辨不出是黃色。馬克搞不懂塞奇為什麼花那麼多錢買這麼一幅莫名其妙的畫作,他覺得那簡直就是「一件垃圾」。他甚至憤怒地指責另一位朋友伊萬的話,因為伊萬竟然在考慮用各種藝術批評標準來衡量這幅畫到底值不值20萬法郎。但塞奇覺得自己買得太划算了,他告訴馬克,評價這幅畫所用的法則是你根本不懂得,這位畫家有很多作品陳列在蓬皮杜,它們屬於一個歷史悠久的「知識傳統」。
上述兩個故事是從《藝術品如何定價》中摘錄的,作者是阿姆斯特丹藝術社會學教授奧拉夫·維爾蘇斯。此人對當代藝術市場中的交易行為、市場結構和定價原則極富洞見。讀完它,你真得能弄懂為什麼塞奇會去買那幅畫──畫家只不過在畫面對角線上隨手塗了幾筆。
有趣的是,奧拉夫教授有意回避了一件事。書中從頭至尾,作者都沒有評價過他所提及的那些當代視覺作品的藝術價值。既沒有一個詞讚美,也沒有一句話貶低,對此完全中立。
顯然,作者持有這樣一種觀點,藝術價值不在於作品本身,它是由參與其中者,包括作者、參與買賣交易的人、觀眾尤其是藝術評論家們不斷生產出來的。它們甚至取決於很多偶然因素,作品在哪裡展示?展示空間如何裝潢?藝術評論家首次看到那幅作品時候有什麼樣的感受和情緒?
這觀點不算新鮮,甚至布迪葉(Bourdieu)提出過一個更為激進的觀點:在現代符號社會中,每一件藝術品都必須讓符號資本家們(symbolic capitalists)先來神化(consecrate)一番,然後才能成其為藝術品,讓人觀看,或讓人購買。
看起來,似乎如今的文學作品也日益遵循這個法則。再也沒有一首詩僅靠與讀者偶遇就能打動人心,再也沒有一部小說悄悄地吸引了成千上萬讀者。你在這位作家榮獲諾貝爾文學獎之前或之後讀到他的作品,你可能會有全然不同的觀感和價值判斷。在寫作一部小說之初,重要的不再是如何去講述一個好故事,如何去打動那些未名的讀者。最重要,作者必須猜想這部未來的作品將如何被人評論?它可能被哪個出版社看上?它有沒有可能被文學批評界納入某種「知識傳統」,從而讓一個讀者即使在讀不懂它時,也只敢懷疑自己還沒有進入那個「知識傳統」。
小白
上海作家,長期於《萬象》、《書城》、《讀書》、《譯文》、《東方早報‧上海書評》、《南方都市報》、《上海一周》、《INK》等諸多報刊上發表文章。2009年出版個人文集《好色的哈姆萊特》(圖文本),並獲得年度中國嬌子新銳榜年度圖書獎。著有隨筆集《好色的哈姆雷特》、《表演與偷窺》;長篇小說《局點》、《租界》;中篇小說集《封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