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馬翊航《山地話/珊蒂化》,原住民文學觀點分析的董恕明評:「要放在一只名為『原住民文學』的簍筺裏『ㄙㄡˊ年ㄙㄡˊ去』,在他書頁中那種種細碎的、游離的、閃爍的、萌萌的……花花草草醒醒醉醉,都還能保有它形形色色的安閒自適,任真自得,不論無風無雨,或者是風是雨?」;同志文學觀點的謝凱特則評:「『我』之難以定義如同各種設定都只能是零散的單點座標,而《山地話/珊蒂化》書寫的是一個認同的流域,一片自我的海洋。」
非關選擇,我行我是
二〇二〇年十月深秋,讀馬翊航《山地話/珊蒂化》最後「感謝的話」時,火車正在群山間穿行,窗外霧濛濛。
在胡德夫加入「黨外編輯作家聯誼會」的一九八二年到這世界,並與之說情話的嬰孩,時光荏苒,成了友人眼中「池上的男孩,臺北的美少女」的馬翊航,襁褓時不需知曉的這事那事,以及之後,明了的這些那些,要放在一只名為「原住民文學」的簍筺裏「ㄙㄡˊ年ㄙㄡˊ去」,在他書頁中那種種細碎的、游離的、閃爍的、萌萌的……花花草草醒醒醉醉,都還能保有它形形色色的安閒自適,任真自得,不論無風無雨,或者是風是雨?
在走進(成為)「作家」之列,最艱難也最容易下手的應是「自己」?如五年級生的利格拉樂.阿女烏作品一出,專業讀者立時可與當代重要的「身份」、「認同」、「性別」議題稼接,展開深閎論述,這對一般讀者而言,若非與阿女烏有相似背景、成長經驗和「慷慨」自覺自剖之人,即使她的文字再如何真摯平易,讀來仍似「她家的事」?儘管「我們都是一家人」的話,誰也沒少說,更沒少聽。當年,阿女烏會遇到這樣的提問:在原住民和女性之間,如要作選擇,您會怎麼選?如果八〇後的馬翊航收到的題目是:在原住民和同志,二擇一,選那個?希望「這類題目」不必再理所當然的與時俱進,至少《山地話/珊蒂化》從書套的正面反面,到內文中的裏裏外外、遠遠近近、大大小小,白紙黑字寫下的,實已遠超過了那類斬釘截鐵光怪陸離的「選擇題」。
其實,「以自己為中心的書寫」在當代原住民作家的創作中很常見,像夏曼.藍波安,他連寫小說都要挑戰(打破)它的「虛構性」,《大海浮夢》便是「以真擾假」的代表;巴代寫歷史小說寫的雖是「部落」(民族)史事,確也是「自己的事」;瓦歷斯.諾幹這位全才型的作者,從部落大小事,到「巴勒斯坦」以至「世界原住民(或弱勢族群)」的處境,都是他寫作念茲在茲的「心事」。青壯輩的作家如此,在阿公阿嬤級的作家:奧威尼.卡露斯盎、伐依絲.牟固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他們努力在「自己裏」留(守)住一頁部落(文化、傳統、生活)猶在呼吸的歷史。假設「原住民文學」也要「時髦」的用點「系譜」,可以把《山地話/珊蒂化》放在那兒呢?以我的「偏見」,在里慕伊.阿紀作品裏的日常、感情(愛情、友情、親情)和她筆下的詼諧、幽默、靈巧,能讓二位「做自己」的作者,美美的相互映照,協力鑿光。
看起來「原住民文學」的簍子,提醒我們的是「有邊無界」也是有容乃大,而《山地話/珊蒂化》最終就算是「碎裂的彈片」,也是:
無論如何,試著感受對方的感受,不一定能夠提升你的道德品格。虐待狂(Sadist)也想知道受害者的感覺。有人想要知道對方的感受,只是為了更有效地剝削對方。納粹不是因為他們無法了解猶太人的感受而殺害猶太人,而是他們根本不在意猶太人的感受。我無法體驗生孩子的痛苦,但不表示我對此麻木不仁。──泰瑞.伊格頓《如何閱讀文學》(頁134)
早已離開火車駛過的濛濛山間,此時,遠方有誰正拍打著什麼,興許是微胖的秋陽,光影乒乓作響,跳上跳下,是山地,是珊蒂,話,化!
原住民文學觀點|董恕明
生於臺東,父親是浙江紹興人,母親是臺東卑南族人。二〇〇三年夏天,返鄉任教臺東大學華語文學系迄今。著有《紀念品》、《逐鹿傳說》、《纏來纏去》、《山海之內天地之外─原住民漢語文學》等。自二〇一四年起與同系簡齊儒老師共同擔任「臺東詩歌節」策展人。
身世的流域
身為同志聽多了假友善真偏見的聊天線頭,用到爛的是「我有很多□□朋友」,更厭惡的是「那你是當男生還是當女生」或是「你長這麼高想要小鳥依人一定很難」此般乍聽沒有問題,卻把人塞進陷阱的話語。
讀《山地話/珊蒂化》時,很難不注意到此書寫出數種不同維度的軸線:時空的,性別的,族群的,但將其錨定在某個座標都是(不)理解的怠惰。構築自我的所有設定無論外來或天生都如書名的同音異字般,旁人會輸入並選出自己解讀的隻字片語,但唯有作者主體才知道自己的聲音在多少備選字詞之間流動過。如同〈繞路的模樣〉文中提及的《阿莉芙》,名為Alifu的主角從阿利夫成為阿莉芙,跨越的手段不僅是變性手術,裝扮更是,電影大半角色都在裝扮之中於迂迴流動而更靠近那難以定義的自己。「我」之難以定義如同各種設定都只能是零散的單點座標,而《山地話/珊蒂化》書寫的是一個認同的流域,一片自我的海洋。
說實話,以同志文學觀點評論此書也令我擔心有貼標籤的疑慮,不如說是以同志觀點談閱讀的感受。同志從他人的窺探揣測、難以指認,而後主體質疑「為什麼是我」,至今探討的是「已然如此」而「接下來呢」?在《山地話/珊蒂化》讀不太到舊時對於性別與認同的疑惑,偶然的刺點如〈危機小鎮〉裡綁匪男人褐黑色的乳頭竟與甜美的蜜豆奶(危險與獎賞)互相連結,或是描述自己父親出浴後的蒸氣圍繞的身體如火車,性別自此源頭開始不停流動。藉由追尋身世的散文書寫,打撈水面水底已然如此的花朵渣滓,接下來,抽換成自己的詞面:把雄壯威武讀成端莊賢淑,這默讀抽換是取回說話的聲音,成為跨界流動的主體①,並在鐵製內務櫃裡擺進唇蜜與放大片,亦是一種社會運動的實踐。
個人即政治,身世的書寫不僅是個人的事,同時也戳破想像的群體泡泡,展延出一條新的流域。〈更年〉文中提及同婚公投隔天發的文章我也按了讚,讀得出那句「還想嫁呢」實則無意落入框架,聽起來倒是一句巧笑倩兮的玩笑──聽不聽得出諷刺,是別人的事;說與自己聽的,也許只是如「末日到來,普通的人也有一瞬實現妄想」②的微小心願。
註:
① 引自《同志文學史:台灣的發明》第七章。
② 原詩〈妒婦〉收錄於《細軟》:普通的人習於妄想/末日遲遲不來可能因為我/不過中等姿色。詩集出現數次「末日」意象,常與未至、最美好連結。令我難忘的是這句:你是最高花,你是末日/稀薄的空氣裡都是我但/不會再多了。
同志文學觀點|謝凱特
東華大學創作暨英語文學研究所畢。曾任報社編輯、書店編輯、說故事志工。曾獲台北國際書展大獎非小說類首獎,入圍台灣文學金典獎。出版散文集《我的蟻人父親》、《普通的戀愛》。
《山地話/珊蒂化》,馬翊航,九歌出版
《山地話/珊蒂化》的諧音,如鏡子相互映照。「山地話」是一個「不正確」的詞,也回返帶動記憶的形狀,是關於身分、空間、家族、書寫的重重探問;「珊蒂化」則以陰柔聲音與姿態,反問標籤貼在哪裡?藏著什麼?也與體內種種親愛、殘餘、騷動與失去對話。書中有「是」與「不是」的反串,失能與可能的照明,不那麼整齊的身體與身分。在分輯「自己的籬笆」中透視日常的恐怖,發燒的記憶與鬼魂;「如果我是鳳飛飛,哥哥你一定會要我」,唱出歌聲與離合的記憶,也是真情比酒濃的挫敗;「山地話」裡面沒有母語教學,可能是「山地」在對他說話,無論是否真的說出來;「不懂要問」是許多不懂的事,以及他人教他的事;「珊蒂化」裡有女子、櫃子、鏡子與小孩子,從這裡到那裡,長大或者長不大——可能就是女型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