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見山羌少女
乘著年前一波寒流登上傳說中的「妖山」,我們來到北藝大書店與山羌少女相逢。微光裡,輕盈穿梭在書架間隙的可愛身影,怎麼會是山羌?我們對坐,俞涵目光澄淨,讓我領悟剛才的疑惑如此多餘。「是不是很令人驚嚇?我想說山羌會不會太ㄎㄧㄤ,可是這是我的符號啊!」帶著活潑與羞赧,她談起與山羌的初次相遇。雙方眼神接觸時,她恍然覺得,「天啊,我好懂你的感覺,人類真的很可怕。」她常覺得山羌的性格特質和自己很像,膽小謹慎而安靜,但敏銳的觀察力讓她足以抓住一切,藏身文字森林,偷偷發出自己的聲音。
她記起某次遭遇挫折,走在北藝大的路上,「那天陽光很大,有些樹、影子,曬到一點點太陽」,走在風裡,她意識到,自己有些東西是誰都拿不走的,那就是腦海裡的喃喃自語。「無論如何,唯一陪伴我的就是這個聲音。」寫作,就是釋放與記錄聲音的過程。她望向窗邊,開始追溯小小的歷史。想起第一張圖書證,「那是我人生第一張有號碼的東西,是我第一個編號,屬於我的卡。」借書證號碼後來成為她所有密碼的源頭,而圖書館則成為她的秘密棲身處。「獨自看書,可以擁有超完整自己的世界。」寫作時,她想像自己「變身」成《時時刻刻》裡的吳爾芙,進入那個飄向某時空的眼神與狀態,才開始動筆。「能寫下的,是因為它已經沉澱,不存在於現在。」過去這些時間好像封存在某個地方,必須把它拿下來才會重新出現,就像圖書館。「這本書像是我把一些記憶放進圖書館。」收藏記憶像那張手工護貝的借書證,始終存放在她的小抽屜;而故事,都收在書裡。
山下的落拍人生
她喜歡〈阿智仔〉那篇,每個地方都有一些無法與常人溝通的「阿智仔」。她覺得他們像希臘悲劇裡的預言者,在路上說著那些別人聽不懂的語言。有些人會很害怕或避開,但其實他們並沒有傷害任何人,就像小動物。「大部分人都覺得要講話才能理解一些事或一個人,可是動物不會說話,你還是能感覺到一些語言之外的事。他們有一種本能,溝通頻道不限於語言或文字。」她有時看到壁虎、螞蟻或蛇,會好奇他們在想什麼,「看著他們蠻療癒的啊。人類有過度的貪婪破壞這個環境,可是動物不會彼此傷害,只是很專心、用自己的方式過生活。小小的生物活在自己小小的世界,感覺很好。」想起讀《山羌圖書館》的感覺,我想如果有真實的森林系女孩,俞涵大概是最森林的那種,蘊含著自然而然的純粹。這也和她的成長環境相關,長年居住在山上,拍戲時才短暫下山。但她說:「每次回到山上還是覺得,對,你就是屬於山上的那種氛圍。」山上時間永遠空白,人少少,生活卻完全沒有妨礙。山上沒有什麼趕不上節奏的問題,自然就是突如其來瘋狂又歸於平淡。「下山後,隨時都想回山上,總覺得空氣不太一樣」,下山則要進入「一般人看起來不會奇怪的狀態」,她俏皮眨眼笑道。
「我過的,是一個落拍的人生吧」,書裡她多次自嘲趕不上外界的生活速率,像盯著空景長鏡頭,留在時光凝滯的空間,與人格格不入。弟弟、妹妹也明顯社會化較早,能快速適應許多事,但她很慢、很遲緩,總是被擔心著。「我覺得沒關係,都會到啊!」語氣一派輕鬆天真。隨緣的態度或許來自《山羌圖書館》裡的父親,對於人和動物都擁有無比溫柔的情感,「他從不多說,可是你會有感覺。我爸蠻像螞蟻、壁虎,不是用語言大鳴大放去表現;他是用溫和耿直的生活態度暗暗影響你。」談起父親,俞涵回到害羞的女兒,充滿驕傲。談起母親,卻出現另一種表情,「媽媽是個精力旺盛的少女,我大概沒辦法像那樣,好可怕!」她咋舌笑出聲。在書裡,她細膩描寫家人間幽微的親暱。
多棲少女變身術
問她怎麼會從演戲跨足書寫?一切是偶然。「我很喜歡藝術類的東西,看畫展、音樂、舞蹈表演、劇場。」最初,她只想更接近「藝術」,只有戲劇系沒有門檻,可以結合很多東西。她完全沒料到,「想多接觸美」的想法竟將她推上舞台;而演戲卻讓她克服害羞。「因為是角色站上台,而那不是我」,她笑說演戲就像卡通人物變身,換完衣服、化好妝,在危機時刻趕快「變身」。一下戲,就回復成平凡人。在演戲之外,她習慣獨處。「我其實蠻怕生,要花蠻長的時間跟某些人建立可溝通的頻道。」所以她喜歡主動的人,也感謝那些拉她一把的人,「如果有一兩個朋友帶我進入某個地方,我就會在那裡」,在跨越前都是一個人在旁觀。「開始寫東西,是自然而然吧,剛好編輯邀稿。他就像那個主動邀約的人,拉我進去。」進去之後就像某種變身,將她從演戲、日常的簡單生活中所隱藏的文字,透過書寫展現。
「我會和怪咖朋友一起在閱覽室,各自安靜的看伯格曼。」與奇怪荒謬的影片共存愉悅的下午,這些經驗都影響創作。「我不怕緩慢,也許是因為小時大部分時間都在跳舞。」芭蕾很規律,不斷循環反覆。無論演戲或寫作,她習慣持續琢磨,追求它成為心中最好的樣子。訪談最後,堅毅的神采倒映在窗景,「創作,是非常有耐心一直練同一套把杆動作,不疾不徐,就是要慢慢把它練好。」走進《山羌圖書館》,是循著俞涵獨特的時間軸,翻閱那些被書頁細緻折疊、反覆吟唱的記憶時光。
山羌圖書館
凱特文化
連俞涵 著
在記憶的圖書館裡,每一藏書都由自己所書寫,每一書寫都源自日常心緒,而每一心中微細波動皆為生命的絕對。嘗試為不明的意念註解,解讀人與人之間過多透明的言外之意。本書是側身昂首的生活詩歌,亦是作者的剖白與告解之書,關於愛,關於種種甜美的捨得與去留。
李筱涵
台大中文所博士生。文學研究兼自由文字工作者,詩、散文與採訪散見報紙副刊、雜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