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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無此人》在父親記憶的殘瓦中,子清才意識到,每個人身上都承載著歷史。即便它從未被說出來,卻早已潛藏在我們的無意識中,等待有一天被召喚,或者就這樣默默地一代傳過一代。子清的故事也像世界上每一代的青年一樣,離家、返鄉、認親……,有時我們渴望在異地迷路,更甚於留在雙親身邊。直到有一天,我們被迫直接面對,從而開啟那記憶。但,記憶是否能透過後人的挖掘而像瓦片被拼湊起來?還是它也有可能無聲地像嬰孩在子宮中,憑藉非語言的方式來感知與傳承?
遊走於作家與譯者兩種身分的于是,在中國有著一定的讀者,卻因為名字容易在茫茫網海之中被混淆,而造就了一種神祕性。于是來自中國上海,作為譯者的她,出生地或許並不特別重要;身為作家的她,這樣的來歷則是一個可以連結寫作者及其作品的重要訊息。
在這部寫成於2017年的小說中,于是以虛實並陳、今昔交錯的方式講述一個虛構的家族歷史。當主角子清重歸故里的時候,作者提到──
城市人沒有故鄉。每逢有人問起,上海,就是一個籠統的出生地,但不是本地人就不知道城中格局、及其潛臺詞,你需要很長的篇幅才能跟外鄉人解釋,出生在上海的工人新村和原法租界新式弄堂裡有什麼區別。
重歸這裡,她果然辨不清地標了。梧桐在他們搬離後又瘋長了二十多年,鋪張濃密,也改變了街道的光影。原先可堪標誌物的小學不見了,這一點兒不稀奇,這座城經過了多少拆建啊!實話說,她根本沒想到老家還健在,被埋在周圍林立的密集高層之間,像一隻侷促的蛤蟆趴在井底,一趴半個多世紀,身上滿是疙瘩。
這段話描述了子清對於故鄉上海的感受,也呼應了作者在前文中提到的「子清始終不喜歡在上海久留。不喜歡有家的感覺……」,乃至於「子清始終迷戀當一個不負責任的旅人」,並且「可以游離在自己身外,看到外部世界經年累月在自己腦體裡投射下的觀念,陳腐又偽善」。長年在外部世界遊走的子清,由於父親罹患阿茲海默症,遂返回故鄉,重新面對家族與歷史。有關她的父親,于是這樣描述──
王世全不知道自己是王世全。不知道自己有兩個女兒。不知道這裡是哪裡。不知道一切。否則他不會住在這裡,24 小時受到照料和監控。但也有可能,王世全什麼都知道,卻被言語拋棄了,因而被一切倫常、邏輯、情感的表達拋棄了……
于是以第三人稱書寫人物,而不採取第一或者第二人稱,使得親暱的關係描述也帶有某種距離感,這樣些微的距離,就像裹上一層濾鏡的鏡頭,讓清晰的事物變得有些模糊,感傷的思緒亦然。也許這正是何以作者在後記中特意交代:「這本書慢慢地遠離非虛構,慢慢地在虛構中獲得自由。從當事人到陌生人,都不再囿於疾病,而得以在疾病的隱喻中施展各自的悲喜得失。」
就這樣,我們隨著帶有距離的閱讀,在各種隱喻中讀出了作者意欲表達的那一齣屬於中國家庭的時代劇。那時代延展寬闊,從二次戰後的 1945 年至當代的2013 年,卻又打破年代的時序,而以四季的更迭流轉,穿插三代人的物事;冬、春、夏、秋,始篇「百堂 1945」,終篇「空房間」,年代不明。冬日凜冽,子清與父親各自在不同的年代生活,祖父輩遭逢戰亂,子清則是遭逢父病,長年遠遊而後返家,從而開啟一段理解家族的過程。子清的父親王世全,一如書中題獻──獻給每一代出生入死的凡人──在歷史的浪潮下,凡人的家族史往往深藏著時代的祕密,而使人更要出生入死,才得以倖存。在子清的挖掘下,她才認知到父親一生閉口未提的過去,由於失智、失憶,成為了父女之間未能談論的永恆祕密。
那是文革時代的祕密,透過尋覓父親的通訊錄,而在抽屜裡與檔案館中逐漸掀開了父親的往事,文革時的結婚證、毛主席、大遊行……。時序是夏季,子清來到父母親的故里東北,哈爾濱市──
現在,她走在這座父母相識、她生命起始的城市,只覺得這地方缺乏顯而易見的美。缺乏和她記憶勾連的媒介。對父母的一生來說,只有兩個城市是重要的,致命的重要:上海,哈爾濱。他們靠讀書告別了東北鄉村,來到這座被譽為「東方小巴黎」的大城市,第一次見識到大學、教堂和愛情,也在這裡經歷了紅色造反團的打砸搶,和所有人一樣延誤了畢業……但她現在還能看到什麼?沒有父母的指引,這只是一座陌生的城,充滿了司空見慣的車輛……
外國男友奧托的眼光,也提醒了子清以更寬遠的視角看待家族史:「每個長輩都有長達半世紀的回憶,她這一代人長輩回憶理應涵蓋中國歷史上最重要的事件,但她一無所知。……說來荒唐,這竟是子清有生以來第一次確鑿的知道:父母和文革是有直接關聯。」這裡的母親指的是親生母親。由於大學時子清的母親亡故,父親再娶,之後她便在外生活,少見家人了。而那個夏天,她在挖掘父親記憶的同時,也看見了世界的瘋狂。
這部作品在寫成的時候便有著英文標題──Ahistorical Story of Daddy Boy。乍看之下,或以為是編輯排版的失誤,可以誤讀為 A historical Story of Daddy Boy。事實上,作者于是正以文字遊戲要我們從「一個歷史的故事」跳躍到「一個非/去歷史的故事」,而且還是有關「父親少年時」的故事。Daddy Boy 則改寫自書中提及的愛爾蘭民謠《丹尼男孩》(Danny Boy, 1913),無形中給予這部中國當代小說一個西化的視角,也意指著父子/父女之愛的普世性。
在父親記憶的殘瓦中,子清才意識到,每個人身上都承載著歷史。即便它從未被說出來,卻早已潛藏在我們的無意識中,等待有一天被召喚,或者就這樣默默地一代傳過一代。子清的故事也像世界上每一代的青年一樣,離家、返鄉、認親……,有時我們渴望在異地迷路,更甚於留在雙親身邊。直到有一天,我們被迫直接面對,從而開啟那記憶。但,記憶是否能透過後人的挖掘而像瓦片被拼湊起來?還是它也有可能無聲地像嬰孩在子宮中,憑藉非語言的方式來感知與傳承?於是我們看見,當子清的意識被召喚,以行動去撿拾那殘瓦,最終,她是這樣描述走過時代洪流的人們:「事實上,歷史那麼跌宕,起伏得有夠荒唐,但在中國能夠安然終老的這一代人並不少,記憶是在有意和無意、病和老、個體和群體之間消散的,平凡,就是他們抵禦大歷史的唯一武器。」
遺忘是太容易了。
一代人離去,下一代人還沒辦法收攏那些記憶,又要汲汲營營地去創建自己的生活。
上海七○世代小說家于是的抵抗忘卻之作,一個女兒,伴著一個罹患阿茲海默症的父親,寫遺忘為表象的病徵,寫病的隱喻。
查無此人,令人感傷的,並非尋回原址而人已離去,從來都是景物近在眼前,但記憶破損,讓所有存在的證明失卻了依據。
上海小說家于是的《查無此人》,書寫屬於女子子清的兩代故事,當年邁的父親罹患阿茲海默症而漸失記憶,她回到父親身邊,在日常陪伴之間,逐漸貼近陌生的至親,走進他出身的東北,一個亂世中的商人家族與歷史往昔。小說往來於分隔的時空,彷彿舊事零散等待著拼湊,從四○年代以至二○一○年代,不同代的人們,同樣磕磕絆絆地走來。
于是說:「我想寫:在以遺忘為表象的疾病背後,還有一場又一場龐大的遺忘事件:集體的、自發的、被迫的、歷史性的大遺忘。」老年的疾病,在小說中,擴展為一個家族、幾代人遷離與尋根的故事,年輕時的父親從鄉村到城市,如女兒從一國放逐至異國,而她們所牽引的親情、愛情、歷史、病疾,且存放著屬於眾人這漫漫半世紀的共同命運。
文|彤雅立
著有詩集,譯作若干,以寫作、翻譯與研究為業。詩集包括《邊地微光》、《月照無眠》、《夢遊地》,德語譯作包括《卡夫卡中短篇全集》、《被帽子吞噬的男人》、《我戴著黃星星》、《分裂的天空》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