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種致謝詞,天長地遠。那是客家人還老願的致謝詞。
客家人在長輩往生三年後,陽世子孫會為往生者辦一場「還老願」的儀式。乍聽這個詞彙,我以為「老願」二字,是未達成的陳年舊願,最後藉著儀式,讓往生者生前未竟的願望得以撫慰。當我傾聽阿婆的說法後,才發現自己的想法,僅僅是在字面上彎彎繞繞罷了,如同井底之蛙,不天空之大。客家人的還老願, 已經不是為了要撫慰往者的夢想,請其放下塵世的種種。相反的, 是代替已過世的長輩,在他匆匆一別之後,有一些來不及感謝別人的事,幫他代為感謝。這個儀式有感恩惜福、有真誠大器。這個「老」字了得,正是天地不老,亙古常新。
隔壁叔公太過世的時候,那年,我正唸大學一年級。喪禮的儀式、習俗,如同一條暴漲的河水,衝擊我的思維,我彷若接受到生命全新的洗禮敦厚、飽滿、成熟、思慮透光。我由於年幼的時候, 不是在客家莊長大,有很多的習俗,沒有親身接觸體驗過。聽阿婆的說法後,猛然發現,客家習俗中部分喪禮的儀式與價值觀,漫而莊嚴。讓下一代在一場儀式中潛移默化,學會了永恆感恩。
從小,對於喪葬法會我敬而遠之,或許是在擁擠的城市中成長所受到的影響。大都會人口密集,街道顯得相對狹窄,每每在街角一隅,搭起了長型的帳棚,白幡飛揚,嗩吶響起,從擴音器流淌出來的樂音,帶有一種黏黏的哀傷。對於我們小孩子來說,那一種黏稠的哀傷,彷若是一種噬人的無形,正眈眈的向著每個小孩子。夜深如墨,只要你一不小心,它就會沾黏在你的身上,此後如影隨形,騷擾你的清夢,讓你不得安寧,不得好睡。
同班同學一概如此,對於喪葬法會,若帶恐懼。從來沒有一個好事者,自告奮勇好奇的要去觀賞,運氣不佳的時候,在街頭轉角瞥見法會,必定拔腿就跑能跑多遠就算多遠,直到自己沒有力氣,如同電池耗盡電源一般。
小學六年級時,一個天氣沉重,陰雨綿綿的秋日傍晚,雨絲就像長了毛似的,絲絲長長。我和幾位同學放學後走路回家,可能是一路聊得太起勁了,以致於忽略了路旁搭起來的長條帳棚。我們旁若無人,躲在帳棚後方哈啦聊天, 拿著電動玩具大顯身手,彷若自己是在電動世界裏的一代梟雄。天不怕地不怕,殺殺殺殺又砍砍砍的。幾個引領圍觀的同學,看得入迷忘我,並不時的在一旁吆喝,聲勢在不斷的壯大中。
正興起之時,我彷若感受到帳棚內,隱隱有一股騷動。果然,不出一會兒,人聲喧雜了起來,響起鑼,敲起鼓,一時樂音齊作,嗩吶流洩出黑色調性的樂音。我們幾位同學拔腿四奔,滿臉驚嚇,連揮手說再見都忽略了呢!那一夜回家後,我做了惡夢,患了氣喘,彷若有人伸出不斷延長的雙手,對我緊緊追緝。夜半,驚呼而坐,冷汗直流。
這一次,參加叔公太出殯前一晚的喪葬法會,在繁文縟節的禮俗中,看見做人做事的省思,如同陽光投射的春日,一切生機盎然。
老家與叔公太毗鄰而居,在偏僻的客家農莊,我們住在同一座三合院內。他們住東廂房,我們家住西廂房,公祠堂讓東西合體,親上加親。法會的場地,即在三合院前面的大禾埕舉辦。在客家莊,法會熱鬧極了,充滿人情的溫暖,從上屋下家來的人,將喪葬法會擠滿人潮。他們或是來觀禮,或是來協助,或是來給心靈上的支持。我看見有很多長輩,主動帶著自己的孫子孫女前來,那些小朋友都還在讀小學的年紀。從道士法會的橋段中,讓這些小孩子觀賞目蓮救母、三藏取經的戲碼,了解忠孝節義的故事。其實,長輩們是用心的,他們讓下一代感受到喪家的悲傷氣氛,在無形中教這些孩子要孝順父母, 人要行善,歹事不能做,歧路不能走。
阿婆告訴我,五、六○年代,物資匱乏的客家莊,要辦一場喪藏法會是不容易的,需要集合整個村莊的力量才能完成的。只要一聽到村裡有人做以去了,村莊上屋下家的種田人,大擔小擔的季節青菜,便會主動的往那裡挑去。我在想像,這是一個多麼動人的移動畫面呀,讓我們看見人性相扶持的溫暖。我想起自己長大的城市,許多小孩避之不及的喪葬法會,在客家莊卻以溫情、熱鬧展現。你家就是我家,早就不分你我。
出殯長列的隊伍,在微微細雨中迤邐遠行,遠遠只看見一片天。陽世子孫送叔公太登入以班之列,如果以最現實又科學的想法,從此叔公太與我們,就在兩個不同的世界裡了。我曾經詴想一件事,當一個人漸漸死去,或許心中仍然有許多未竟之志,也可能留下許多的遺憾事,但終究日落西山看不見,水流東海永無回。即使他的心中,裹藏祕密,也勢將埋沒在荒煙蔓草之間了,如同石沉大海。鑼鼓共響,嗩吶齊鳴,狗吷人噭,這一趟路,走過去便不會再回頭了,當一切歸於平靜, 此叔公太與世間再也無任何瓜葛,就如同成語中的「天人永隔」一般,不再交集。
大概有兩三年時間裡,我僅僅在偶爾的單一事件中,才會突然想起叔公太的面容。比方說,我突然走進了他黑湫湫的房間 又比方說,我瞥見客廳中他習慣坐的交椅,如今空空愣愣的杵在客廳一隅。但是,這些都只在腦海中盤旋片刻,像一幕幻燈片,在抽換之間映入眼簾後稍縱即逝。撿骨之後,擇日進塔, 叔公太應該就是不折不扣的古人吧!設若他是一個名人,我日後有可能在閱讀的時候,不小心和他邂逅,如此而已。
我從來沒有想過,叔公太和這個世間,竟然是這般難分難捨,無法一刀俐落切割,然而這種難分難捨,就發生在生活的細節中,在一場鄭重的「還老願」儀式裡。大四那年春天,阿婆早在好幾個禮拜前告訴我:「四月十三, 該日禮拜日,你愛轉來,叔公太還老願,有豐沛好食。」她說得很認真,感覺這件事情很重要。
有豐沛好食。那當然要回家了,更令我驚訝的是,我看到一場別開生面又前所未見的「還好願」祭禮。天剛露白,我被喧囂吵醒, 親友齊聚一堂。在叔公太的家裡,供桌的擺設並不多見。上、中、下層的排場 宛若上了天堂又下了地獄。雞鴨魚豬牲禮、客家鹹湯圓、滿滿盈盈的六道菜盤、糕餅、水果、清酒,還有幾盞蠟燭,在微風中輕輕的搖晃。從這樣的祭品,從那般的擺設,可以明顯的感受出,客家人對還老願的重視程度,已非一般祭典可以比擬。
「還老願,係摎叔公太完成佢个理想係無?」我問阿婆, 這個儀式是否要請神明,幫死去的叔公太完成他的未竟之夢嗎?因為我直覺「願」這個字,就是願望和夢想。
「毋係啦!係摎叔公太承蒙別人啦!」阿婆爽朗的應我,並且哈哈笑著。原來這個儀式,不是要拜託別人,而是要謝謝別人。
我當下在阿婆的話語中怔住了,一時還會不過意來,再經過阿婆詳細的說明,方才開通。阿婆說,叔公太生前最喜歡拜拜了,拜天神、拜地神、拜大小廟宇,也可能無時無刻的向眾神祈求庇佑。叔公太拜拜,有可能是為自己祈求,也有可能是為家人祈求,他總是仰望著神明,口中唸唸有詞,肯定是對神開口拜託了。他每次都對神說話那麼久,對神的祈求一定也特別多。尤其在客家莊,只要非農忙時期,便會有人招募進香團。叔公太對神鬼之事,尤為重視,只要有時間從不缺席。於是,叔公太的晚年,來回在許多廟宇之間, 更曾隨船遠渡廈門、坐飛機到福建。天遠地遠、八荒九垓。或許他拜的神祇中, 有的是住天上、有的住地上,當然也有可能是住在地獄的閻羅王。
正因為如此,阿婆說,沒有人知道他拜過什麼神,許了什麼願。但畢竟有祈求,就有感謝,就好像借人家的東西總是要有借有還。我從阿婆的口中方才知曉,原來,還老願的儀式中,供桌的擺放,內蘊特殊的意涵。上桌,是要代替叔公太感謝天上諸神的。中桌,是要代替叔公太酬謝一般的神祇,而下桌的供品,是要感謝幽明之神的。如此天羅地網,酬謝諸神,希望該感謝的,一個都不能錯過,更怕謝謝有了遺漏,這樣會對別人不好意思,也會愧疚在自己心裡。
肯定的,叔公太老早就已經離苦得樂,抵達來生了。對他來說,本應
當了無牽罣,早就已經與俗世隔絕,如同井水不犯河水,再也不可能有任何的交集了。然而因為客家人的敦厚,生怕愧對別人,對那曾經惠賜往生者恩惠的神祇,深怕叔公太匆匆一別,想感謝,來不及。後代子孫,為免負人太多,於是藉著還老願來酬神,由後代子孫代替往生的長者,向那些許過願、祈過福、託過事的神明,一併代為說一聲謝謝囉!
「○○人,已經做仙去咧,三年了,佢生前个時節。有拜過麼个神,這下愛總還,麼个神愛來領收,後代子孫承蒙感謝。」一拜再拜,後世子孫跟拜,道士口中唸唸有辭,子孫跟著拜唸、一再叩首、反覆擲茭、燒金祈福。我親身領略這一場還老願的儀式,從這樣一段特別的致謝辭中,感受到客家人道謝的真誠,也在後世子孫的跟拜叩首中,看到了天長地久。我想起國小畢業時,代表畢業生上台致謝,那致謝辭,是老師給我擬的稿,謝詞又是要來感謝老師的,像行禮如儀,又像逢場作戲。而還老願的致謝詞,是對無盡的不知者,表達心中,最真的謝謝。
叔公太這一輩的老人家,總是喜歡熱鬧。在他死後這麼多年,有這麼多的親朋好友,為了「還老願」的儀式,以辦喜事的心情,歡聚一起。如果說,叔公太有知的話,他應該歡喜在心裡。感恩是一種天地良心,又是那麼徹頭徹尾。
有豐沛好食。或許說這是我人生中,一餐豐沛的精神食糧,我大快朵頤了,又滿足無比。叔公太自此真正了結塵世的一切,而我卻從這個儀式中成長,學會了永恆不滅的感恩和致謝。
◆原作為2018後生文學獎 散文 首獎
評審意見
《永恆的致謝詞》,即是書寫了家族中長輩過世後三年的傳統禮俗——還福《還老願》幾乎在在工商社會中難得見到的舊時禮儀,替亡著感謝天地世時情感 作者用畢業典禮的致謝詞呼應,相互對應了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