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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偉格讀《愛與戰爭的日日夜夜》:唯因記憶自由,方能忠實記憶

by 童偉格

記憶所及,我最早是在2016年的年底,聽小說家駱以軍,說起了關於「書癮PLUS」這個書系的構想。彼時書系尚無定名,而構想最可感之處,是駱以軍的熱情:這個書系是一個平台,計畫邀請文學創作者,將他們各自喜愛、也從中受益的書,以兼顧個人化與普及性的角度,介紹給讀者。兩年多過去,計畫進入了正式出版的階段,眼下,就由《愛與戰爭的日日夜夜》這本房慧真選書,與我選擇的《非軍事區之北》一書,共同揭開書系序幕。

我很榮幸能參與計畫,主要因為在書市艱困的今日,擔任選書人一職,有點像受贈了一個太過慷慨的機會,能一起見證一本書的生成。其實,比起過往數年,出版社對種種環節的設想、討論及落實,與對書市的宏觀想像,我明瞭,選書人的私心偏好,矛盾地,是最不該被強調的一件事。主要也因為,在出版期程之外,更漫長的時間裡,去尋讀駱以軍、房慧真和其他朋友們導介的書目,從中學習,並揣摩他們各自所學,對我而言,本來就是日常之事。於是,參與計畫,對我而言,多少像是與朋友們持續對話。我也誠摯盼望,這樣的對話,對讀者們多少有所助益。關於我所選擇的《非軍事區之北》一書。過往幾年,我讀著各種關於北韓的著作,倒沒有什麼特別的目的,只是想對這個陌生鏡像,有多一點的瞭解:在同一個冷戰框架的兩邊,有關北韓的既驗史實,說不定,也對照性地解釋了關於台灣,隱密的未知。而我猜想,反之亦然

就此而言,哈伯斯坦(David Halberstam)的《最寒冷的冬天》(八旗,2012),為冷戰框架兩邊實況,提供了相對全面的檢視。他的細密史筆,賦與齊聚韓戰的人物,各自獨特的心理深度,引領讀者,不時進入荷馬史詩般的敘事歧徑裡。例如:在戰事夾縫間,哈伯斯坦突然為我們,追查起戰場主帥,麥克阿瑟(Douglas MacArthur)將軍的漫漫平生,使我們理解,這位角色目空一切的性格,可能,是緣於怎樣的情感重擔。也於是,在這樣的寫法下,即便哈伯斯坦也許並無此意,他的敘事,的確已使全書立場,傾向了他較能深詮的美國將領一方。

康明思(Bruce Cumings)的《朝鮮戰爭》(左岸,2013),則立意反駁哈伯斯坦的史詩級巨構,並為北韓辯護。他以朝鮮民族為主體,將韓戰起點,前推至1930年代,日領下的滿洲國,認為韓戰簡要說來,是「來自相互衝突的社會制度之下的韓國人,為了韓國的目標在交戰」;且這場戰爭,至今尚未終結。他提出的基本立論是:如果不是外力干涉,韓戰這場「內戰」早已結束;這意謂著北韓將統一半島,民族國家將走向正常化,也將還復境內自日治起,即遭壓迫之人民以正義。我們大致可以這兩極立場,牽繫晚近十年,在台灣出版的各式北韓實錄。其中,我個人認為內容最豐富、且不流於單向控訴的,是《我們最幸福》(麥田,2011)與《這就是天堂!》(衛城,2011)兩書。然而,無論內容是否豐富,這些實錄,大致共享一個基本假設,即將北韓政權視作某種幻景,或非日常的奇觀,所記述的,不外乎是個人在脫離了那般幻景、重回「正常人世」之後的感懷或追憶。這時,《非軍事區之北》一書,反而體現了突破上述假設的價值:它用素描簿般的簡樸形式報導現場,不獵奇、亦不渲染地,直述了北韓民眾的所謂「日常生活」。簡單說:它提出了一種平實的見證。而我猜想,《愛與戰爭的日日夜夜》,同樣顯現了這樣一種直證的力道。

歲月的孩子:366個故事

我的第一本加萊亞諾Eduardo Galeano之書,是《歲月的孩子:366個故事》(南方家園,2014。這本書形同年曆,在一年裡的每個日子底下,加萊亞諾都寫下一則短文,記述了歷史中的當天,曾經發生過的真實事件。出於好奇,我直接翻到二月二十九日,想知道為了這個本來就不是常有的日子,他會記下什麼特別的事。結果,「這一天在1940年,」加萊亞諾反高潮地這麼說:「是個再平常不過的日子。」因為:

一切都在意料中,二月二十九日,好萊塢頒發了八項奧斯卡獎給電影《亂世佳人》(Gone with the Wind,1939),它為緬懷已然消逝的奴隸盛世而喟嘆不已。自此,好萊塢確立了自己的慣性。

表面上,行文看來平淡無奇。不過,當我重讀短文,加萊亞諾寫下的,「今天這個日子總是慣性地從日曆上逃跑」這樣的開頭,突然有了特別的意義。原來,他是將這個「慣性逃跑」的日子,比喻為他始終關注的,追求自由的黑奴——在其他許多書裡,我們都會讀到他對逃亡黑奴聚落的栩栩描述。接著,他話鋒一轉,反諷起對黑奴而言,一個更大的網羅:那總是溫情地自我再現、也總是「拿他人的血來暖自己」的美國娛樂業。加萊亞諾的書寫,就像一種奇妙的織錦,總將取自沉重語境裡的線索,綴集成一小幅常令人會心一笑的圖畫。當一年裡的每日每夜,都由他這樣題記時,《歲月的孩子》對我而言,是一部頗奢侈的時光見聞。一方面,用精簡如實的字句,這本書留存了人類話語理序的骨幹,好像往事最適合直述;就像經驗,從來就應當不加矯飾地傳遞。另一方面,它當然也揭曉了,在那珍罕的一點點理序之外,人類文明裡,那更難解、更廣袤的瘋癲,愚昧或暴力。簡單說:加萊亞諾像是用笑容,顯現出那個倒映著笑容的無底深淵。

一段時日,我讀著這樣的加萊亞諾,讀他寫的鏡子之書,足球之書,女人之書,《擁抱之書》(南方家園,2017)等等;或者,是他將拉丁美洲的傳說與史實、喜樂及悲傷,均用這般片片段段,集纂成紀年史書的代表作,《火的記憶》。我猜想,所有這些書,與《歲月的孩子》相仿,都可以是同一本更大的書的索引,不變地,索引著加萊亞諾想為拉丁美洲寫下的,一部重新的履歷。於是不無矛盾地,這位重組時間碎片的專家,對我而言,彷彿是靜停在自己的寫作時間之中了——在那裡面,好像他是四十歲、五十歲,還是六十歲,都沒有什麼差別。

大概也是因為有此印象,所以,我很遲才發覺自己,其實倒讀了加萊亞諾:原來,我最早讀到的《歲月的孩子》,是加萊亞諾七十一歲時的作品,距離2015年,他因肺癌而辭世,只剩下四年光陰。當我發覺他擅長拆解的時間,當然,對他還是有著效力時,我再回去翻找《歲月的孩子》裡,他為四月十三日——自己逝世當天——所寫下的記事,像翻找一則他自訂的預言。在此,預言彷彿有了宿命的色澤,因為加萊亞諾為此日,寫下了或許,是自己一生寫作歲月裡,最重要的主題:他記述,在2009年是日,四十二位聖芳濟修會的修道士,在墨西哥完成了一場向原住民道歉的儀式;為了四百多年前,他們的同僚焚燒馬雅人典籍、毀散了馬雅人積累長達八個世紀的集體記憶。

事關記憶與遺忘的鬥爭,也事關重新解讀拉丁美洲自身的履歷,加萊亞諾將這則記事,定名為「我們曾不懂觀看你」。

大概也像是宿命,在拉丁美洲繁星般的文學創作者之中,加萊亞諾是我們比較容易錯過的一位。主要因為他,並不在拉美最舉世週知的文學浪潮——魔幻現實主義Magic Realism)文學大爆炸的象限裡頭。甚至,加萊亞諾是有點站在「文學」這件事的反面:他反對除了如上所述的,讓讀者直接體認事實以外,一名寫作者,還能有什麼更加「神聖」的職責。

於是也可以說,當拉美魔幻現實浪潮裡的諸位創作者,如馬奎斯(Gabriel Garcia Marquez),或尤薩(Mario Vargas Llosa)等人,均以新聞寫作的訓練為基礎,且透過運用小說的虛構裝置,讓拉美的現實,在特定範圍裡,更深刻地再現出來時,加萊亞諾是有點孤單地,站到虛構技藝的規訓之外去了——表面上,他好比《百年孤寂》裡,重複製作小金魚的邦迪亞上校,多年以來,只專注於將歷史和傳說,都重新打磨成一則又一則的新聞。

而恐怕,仍然像是宿命:就像我們容易錯過加萊亞諾一樣我們其實也不盡然就能深解拉美魔幻現實主義——縱使近四十年來它持續影響著台灣文學。從1982年,馬奎斯獲頒諾貝爾文學獎的效應算起,台灣文學創作者對魔幻現實的接受與轉化,主要聚焦在技藝層面,關於怎樣想像時空的可能,或者,如何建構敘事的幻術。它有時被與「古已有之」的華語說書傳統,硬是聯想在一塊;有時,說不定更不濟:它只是奇幻小說的一個看上去比較嚴肅的別名。無論如何,由於普遍缺乏探測政經結構的能力或意願,在台灣文學創作者的借鑑中「魔幻」美學是被多元實踐了至於這樣的美學實踐是否真為抵拒關於現實的什麼則顯得不是那麼要緊了這時始終站在象限外的加萊亞諾反而成為我們更深切理解他者與我們自己之空闕的重要參數

在年僅三十一歲時,加萊亞諾即寫成了《拉丁美洲:被切開的血管》(南方家園,2011)。這部論著的特出之處,首先是加萊亞諾在消化大量史據後,用最簡明的二部結構,將拉美殖民史,呈現為一則既連貫又對立的敘事。敘事前半,是自1492年,以哥倫布(Cristoforo Colombo)那「偉大的迷航」為起點,所轉出的歐洲殖民體制素描。加萊亞諾勾勒,當歐洲、非洲與美洲三邊貿易網絡建成,拉美如何成為勞力輸入,與原物料外流之地;它如何以提供單一生產物的「莊園」(colony)樣態,被捲入了「倚賴型經濟」之中。敘事後半,則描繪歐洲退場後,美國對殖民體制的實質繼承。這則史敘前後連貫,自是因為拉美始終深陷於上述經濟框架內,仍然持續失血,無法自救。在此,相較於拉美因物產豐饒而深受宰制,北美,有著「貧瘠者的幸運」。初始,它由歐洲導入相對自足的生產形式;繼而,本土資本家以運販黑奴所得,資助爭取國家獨立的軍火;終於,這些資本家,創建了全美洲唯一一個「自由」的國度,成為貿易網絡的最大受益者。

這則史敘兩部對立,自是因為美國一方,將殖民體制,演化到了拉美舊殖民諸國皆難以企及的深度。從此,殖民毋須爭奪領土,而殺戮皆在無聲處進行;既透過投資或經援以遙控本地生產,也透過對特定政權的扶植與掌握,以保護美國的投資,並且——影響更深遠地——支配起政權底下,所有人的生活條理。從此,拉美彷彿是美國的話語哈哈鏡:隔著一條國界,「自由市場」、「民主政治」等一切現代性辭彙,對國界兩邊的實質意涵絕然相異。如加萊亞諾所述:在烏拉圭,關押人數最多的監獄,悖論地,就叫作「自由」。

於是,加萊亞諾簡明呈現的二元史話,我們其實可以藉助當代理論,更簡單地這麼說:多年以後,由美國主導的拉美「全球化」運動,終於,完成了歐美全面殖民拉美生活世界的任務。

加萊亞諾所著《拉丁美洲被切開的血管》(Las Venas Abiertas de América Latina)。(取自推特)

加萊亞諾所著《拉丁美洲被切開的血管》(Las Venas Abiertas de América Latina)。(取自推特)

拉丁美洲:被切開的血管》的特出之處,更因為以上述敘事為主軸,加萊亞諾譜寫出一部生動的物質史。他描述在第二次航行時,哥倫布如何將非洲加那利群島上的蔗糖根,轉運到加勒比海插種,直到遍島糖蜜。他描述橡膠種子,如何被藏在一間形同棺廓的船艙裡,被從亞馬遜雨林深處偷渡而出,從倫敦溫室,傳遍日不落帝國諸藩領,直至馬來西亞。他描述可可,棉花,咖啡,金礦,銀山,甚至鳥糞等物的遷移路線,彷彿,是為我們復現那個「物種大交換」時代的盛況,將我們如今視作當然的人擇地貌,一圈圈,一層層,為我們剝檢殆盡,直到荒原裸裎。奇妙的是,加萊亞諾的剝檢,全無虛構成分,有的,僅是對史據的細心琢磨,與再次布散。

是在這裡,我們發覺了加萊亞諾式的新聞寫作,在衝決更宏觀時程時,所激發的效力。或許能這麼說:比起深層再現拉美現實,他其實,更想直接坦露關於拉美人文,一幅漫無邊際的時餘地景;像地質學者,他教會我們解讀,我們眼下所見的,嶙峋陸離的怪石,其實悖論地,確證了現實仍然持恆的作用。於是一方面,當史敘簡明卻依舊發人深省,我們知道,艱困的,永遠不是如何敘事。

如2009年——即如前所述,加萊亞諾寫下的「我們曾不懂觀看你」是事的是年——當委內瑞拉總統查維茲(Hugo Chavez),特地在美洲高峰會上,將《拉丁美洲:被切開的血管》一書,送給美國總統歐巴馬(Barack Obama)時,我們知道,關於拉美困境,查維茲要求歐巴馬的,不是如何新穎的詮解。另一方面,當對同一艱困現實的重新體感,成為唯一迫切的訴求時,寫作者有了極其嚴峻的挑戰——首先,是「我」的在場感知必須言表。就此而言,加萊亞諾的確如自己所言,思索著如何突破簡明史敘裡,「單一視角」的限制;如何,再用「更少的話說出更多的內容」。對加萊亞諾而言,這一切實踐,都由《愛與戰爭的日日夜夜》一書開始。

愛與戰爭的日日夜夜》出版於1978年,那年,加萊亞諾三十八歲,流亡到西班牙大約年餘,已在巴塞隆納北濱約五十公里處的小鎮安頓下來,從此,直到1985年,方能再返烏拉圭。這本書因此首先是一個終點,寄存了離開拉丁美洲前刻,當加萊亞諾在阿根廷首都布宜諾斯艾利斯主持《危機》月刊期間與其他反對運動者的共同奮鬥。用最近即的觀察距離,和無法再更迫切的敘事方式,加萊亞諾為我們,栩栩寫下了異議者群像

對加萊亞諾而言,這個「危機時期」,始於1973年四月。彼時,烏拉圭軍方奪權在即,被列入黑名單的加萊亞諾遭到逮捕,進了刑訊中心,之後,又被監禁在一間「看不見光也走不了超過三步」的牢房裡。鎮日,只有黑暗中的尖叫聲,與一隻老鼠相伴。加萊亞諾不知被囚禁了多久,只記得自己獲釋當天,得知畢卡索已在一週前辭世了。

 僥倖獲釋後,加萊亞諾渡河,逃往布宜諾斯艾利斯,這座在彼時的拉丁美洲看來,稍有言論自由的城市。在加萊亞諾的主持下,《危機》從1973年五月起發刊,它堅守「文化是人與人之間創造的任何相遇場所」、「是交流,否則就什麼都不是」的大眾立場,集結泛美左翼作者,傳播「直接源自現實的文字」,以「證明我們是誰,對想像做出預言,揭發阻擋我們的力量」。《危機》一時,成為異議者的街壘。直到1976年,泛美右翼國家恐怖主義,終於也追擊而來,在布宜諾斯艾利斯合圍。始自瓜地馬拉,一如玻利維亞、智利與烏拉圭等國,在冷戰框架下,阿根廷軍政府由美國以同樣手段扶植上台,加入了「骯髒戰爭」:以國家暴力清除異議者。《危機》的作者群與贊助者,遭遇種種人身迫害。五月,作者群之一,在加萊亞諾眼中,「阿根廷最好的小說家」孔蒂(Haroldo Conti)也「被失蹤」了。七月,就在新的刊前送審制度頒行、孔蒂死訊亦被側面證實了之時,《危機》團隊決議關閉雜誌社,倖存同志各自潛離。《愛與戰爭的日日夜夜記錄的即是在這揮之不去的陰翳雲層底偶然敞開的容光塊土上,曾經有過的生機記錄「每個人曾經綻放的光彩和離開時留下的一小縷煙」。在此,加萊亞諾所言的「人的相遇」,有了摯切的彼此深許之意。如本書其中一個片段所示——每逢雜誌出刊日,都會有二十幾名烏拉圭人,由一位「曾經被長期監禁」的老教師帶領,在早上,他們:

過河來到阿根廷的領土。所有人一起出錢買一份《危機》,隨後前往咖啡館。其中一人一頁一頁地高聲朗讀給所有人聽。他們邊聽邊討論內容。朗讀持續一整天。結束之後,他們就把雜誌送給咖啡館老闆,然後回到我的國家——在烏拉圭,這本雜誌已遭禁。

「哪怕只是為了這件事,」我心想,「也值得。」

 這些讀者,提醒加萊亞諾切勿絕望,且再繼續平寧地奮鬥。他們,使稍早渡河的那位寫作者,當每逢灰心之際,在有時,不免自覺不過是「披上魔術師的斗篷,戴上船長的寬帽或者安上小丑的鼻子」那樣,「抓緊圓珠筆開始寫作」時,不會被寫作自身的虛妄性給挫倒——寫作到底有沒有意義?具不具備介入現實的效力?當以文字,「我摸索,我巡航,我召喚」的此刻,是否真有「我們」所熱盼什麼,會受召而來?在《愛與戰爭的日日夜夜》裡,加萊亞諾無非,也以同一種靜默的希望注釋著各自困厄的同行者們在此所謂「人的相遇」有了更其遠託的悲傷。是這樣的:當陰雲再度密合昔時容光塊土形同幻景當國家依舊骯髒一切寄存真確希望的記憶必然僅是將被「撒謊的機器」湮滅之人的自我記憶。 記憶,因此如加萊亞諾所言,既是「我的毒藥」,也是「我的食物」。

關於記憶。他們每日苦勞,不問薪資多寡,有無其他福利。每隔幾天,他們就去坐牢,或被軍警恐嚇,卻仍然保持泰然與幽默。前去應訊時,以防萬一,他們先互相道別。不必應付偵訊、也未出刊的日子裡,他們四處打工,存下錢,以備下一期發刊用。半夜總是出狀況,在窄仄編輯室內,他們奔竄接電、修機器,找紙卷。清早,真的不知道是「上帝存在的明證還是團結的魔力」,刊物竟然還是順利印出,出現在街頭書報攤上了。他們走上大道,互相擁抱,慶祝這又一次的奇蹟。

這間屢屢創造奇蹟的編輯室,從加萊亞諾十四歲,在社會主義周刊《太陽》擔任畫工起,直到《危機》關閉,在二十多年內,雖然數易其所,但其實,就像是維繫無盡苦勞的同一間斗室。那些無法再次生還回斗室的苦勞者,同志們,在加萊亞諾記憶裡,從長輩、平輩,直到漸漸更多的是晚輩。加萊亞諾,是在這樣的年歲追趕中成長,也在這樣一回回的錯身中,數次隨之失去了生存的願力。這是本書書名中,「日日夜夜」一詞,苛刻卻寫實的意涵:當加萊亞諾將自己記憶,從「危機時期」向前探究,如實地,將不同時期的斗室重疊並觀,他提記了一種對比:在一場未完的戰事裡,抗爭者永遠死難,不變地,依於對公理與正義的愛;而相對於此,真正藉著這場戰事,不斷獲得進化的,其實是獨裁政府的手段。開始,他們以嚴刑峻法震懾異議者;後來,他們發現「一次公開槍決就可能引發國際醜聞」,「倒不如享受成千上萬起失蹤案的無罪推定」。開始,製造失蹤僅是為了超越律法限制的一種手法;後來,他們發現這種手法的震懾力,其實更強效,也更持久。如加萊亞諾所言:

「被失蹤」的技巧:沒有犯人抗議,也沒有殉道者哀悼。是土地吞噬人民,而政府為大地洗淨雙手。在這之間,沒有罪行可以告發,也沒有必要做出任何解釋。每一次致死的原因一而再、再而三的消逝,直到最後徒留在你的靈魂裡的,僅驚恐及不確定的迷霧。

因為什麼都無法確證,記憶者「你」,將被擲入永遠的煉獄裡:在「你」記憶中的每位屈死之人,都將再死很多次。一如無比魔幻地,在孔蒂「被失蹤」後的第三年,阿根廷政府教育部發函,宣布孔蒂教授因另有要務,即日起,正式自教職榮退。若無其事,就當三年來他一向活著、也將會繼續活著一樣。

開始他們謀殺後來他們持續攻擊「你」的記憶

寫作因此變得必要或再次可能不為其他龐然設想僅因寫作這項技藝猶存的最原始目的留存個人記憶。寫作變得原始,卻使人專注,彷彿寫時,「你」只與那禁絕「你」一切作品的政權正面對視。「你」多寫的每一行字,在「你」眼前,都是記憶的歡快逃生。說不定因此,在寫作《愛與戰爭的日日夜夜》這本具總結意義的書時,加萊亞諾,同時為自己找到了寫作的新起點。如前所述:從流亡客居、直到重返故土,直到再之後更長久的時光,他將藉助本書所創造的,一種獨具風格的片段化書寫,將拉丁美洲的集體歷史與個人感知,悲喜同存地,織錦成一次又一次重新的觀看。亦如本書壓卷片段所示:

1977年夏,在地中海濱小鎮,加萊亞諾度過一段寧靜時日。他描述食物:紅潤的甜菜,與油、鹽攪拌的番茄,在熱鍋上炒熟的辣椒,各種香料;一個繽紛馥郁的小宇宙。他解讀這個小宇宙,情感複雜地寫道:「我們都知道如果沒有香料,我們都不會生在美洲,我們的餐桌和夢也會缺少魔力。」彷彿,「重新觀看」是這樣的:換過一種維度,「你」置身於重層的光影裡,某種意義,故土同時既在也不在——它既被禁絕於海外,也其實,細細碎碎,無處不在「你」當下所能體感的一切事物之中。換過一種維度,生還的記憶彼此聯繫與信靠。

 於是,作為讀者,我們不妨稍僭越些,以加萊亞諾在愛與戰爭的日日夜夜》裡創造的織錦術,代他復原1977年的盛夏一瞥。必定有一時,在那孕育歐洲文明的地中海濱,無名的風吹起,像為他重映了尚未遂實的航線。像熱那亞人哥倫布尚未長大,學會西航。像他尚未航過法國南濱,在那裡,加萊亞諾永遠記得,高齡九十一的畢卡索,即將在妻友環護的晚宴——繽紛的油鹽、辣椒與豆蔻——裡安然辭世;而隔著大西洋,在跨過赤道的另一端,那些遠遠更年輕、處境更危疑的革命之子,就要再度,集體走進肅殺之秋。 然而,且慢,此刻熱那亞人尚未西航,來到加萊亞諾眼前;因此,他尚未在大西洋上迷途,肇啟未來那麼多的肅殺。像個人往歷,皆已隨流亡隱沒的加萊亞諾,還不曾站在最近一次客居的海濱,無數次,看哥倫布就要闖過咽喉般的直布羅陀海峽,去尋索個人的「偉大」。像最後的最後,加萊亞諾還未終於返鄉、定居並死於自己出生地,像從未離家,卻已然寬闊漫行,一次次拾撿、歸檔並寄存了熱那亞人即將創造的一次時爆殘骸。此即自《愛與戰爭的日日夜夜》起的加萊亞諾:唯因記憶而自由之人方能忠實於記憶

祝福這本重新之書的再度面世。

附記|加萊亞諾作品繁體中文版存目

  • 《拉丁美洲:被切開的血管》,王玟等譯,南方家園
  • 《女人》,葉朱臻臻譯,南方家園
  • 《鏡子:一部被隱藏的世界史》,張偉劼譯,八旗
  • 《歲月的孩子:366個故事》,葉朱臻臻譯,南方家園
  • 《擁抱之書》,葉朱臻臻譯,南方家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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