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êver , c’est le bonheure ; attendre , c’est la vie .“ – Victor HUGO
「夢，是幸福；等待，是人生」──雨果
「狀似牛角的可頌？吐司抹上法國諾曼地奶油？」兩種我都喜歡。若只能選一個，妳們會選擇那一個？
多年以前，從巴黎回來的二月底，逢人隨口就問，更常在早餐時，自問自答，腦細胞祂們總是分成兩派，就像有右岸與左岸。現在明白，原來去年的那天下午，我就已經找到了答案。早餐只挑可頌吃的這種人，我真以為是過慣好日子的人。
可頌相較於吐司麵包更不單純、近乎是一種封印秘密的製作工序。從一開始的吐司麵糰就極力避免攪和、避免過度發酵、避免過熱，以4折2或3折3的折法，在麵糰中疊入相對於該麵糰50％重量的奶油。一層麵糰、一層奶油的多層次裹油，銳利地分切成一片片如模具壓取似的等腰三角形，緩緩捲起但在其後刷上新鮮蛋液推進烤箱烘焙之前，就需等待恢復原狀，彷彿心中包藏著幾段令人念念不忘的日子。
「可頌是那懂得誘惑的人……」看著手作剛出爐如牡丹複瓣似的切面，每一層都置有無窮的細節，這已是攪拌麵糰開始製作後，第三天的下午。
相隔不久後的某日早晨，她一如往常從冷凍庫取出，切成薄片狀的一袋吐司，不等解凍，直接噴上水霧放進預熱180°C小烤箱兩分鐘後，立即抹上來自諾曼第的奶油，毫不掩飾的草原乳香撲鼻襲來！小時候的她，看著母親，從不將麵包放冷藏，是什麼原理還不懂。直到某日，國中理化老師的課外補充，讓她知道冰點溫度以上的冷藏環境會讓剩下麵包的水氣逐漸流失殆盡，就像在羅浮宮地下長眠的木乃伊。
每一層都置有無窮的細節（攝於統清公司烘焙室）(何航順／攝影)
我不討厭吐司也特別喜歡她為我抹上奶油，然而，當我再次獨自一人穿著大衣，回到那裡的古老石板街區，我確認了我想要的是裝在紙袋裡，每天第一個醒來的可頌。
「幾乎所有人在睡夢中，他跟老闆娘買了五個可頌麵包與一條長棍麵包。汗衫沾滿麵粉的麵包師傅老闆，像在戰爭時像英勇的戰士致意……邊走邊吃……微溫，還軟軟嫩嫩的①。」醒在BR87上，僵坐十三小時，妳送來餐盤上的可頌就是軟軟嫩嫩的微溫，小於一般正常尺寸的迷你可頌。我仍然清楚記得那一個眼神，一抹微笑。這感覺很真實，這代表這個時區的一天已經開始。
「……預計再四十分鐘後，當地時間早上六點四十分降落巴黎戴高樂機場，當地氣溫攝氏九度……」法國人的麵包消費量逐年下降，根據統計一九○○年每人每日的麵包消費900g，約3.6支標準法國長棍（250g），到一九七○年就僅剩下一根以下，千禧年後就維持在半根長棍的谷底。法國的整體麵包消費量下滑，令人好奇的是，帶有那麼一點富裕模樣的可頌，仍是留住巴黎高純度老派饕客的經營祕訣。是飄逸著小麥蛋白與新鮮奶油的清爽焦香？是前高溫、後低溫的烤焙，水分確實揮發的外酥內軟？還是荷莉‧葛萊特利（Holly GOLIGHTLY）像個小嬰孩似的啣著一塊可頌②，看著櫥窗展示，若有似無的等著什麼？
一手拎著紙袋裡裝著黎明剛出爐、按著Google地圖鎖定的人氣可頌，一手插在口袋漫步在巴黎最老的街區，金黃色的可頌外皮是那樣精巧易碎的，我像位勤奮又小心翼翼行走的獵人。
當時邊走邊滑著手機，低頭一路追尋到北美洲魁北克，發現狂熱份子結合了七十五家可頌麵包店，將四月三十日訂為可頌節「La Fête du Croissant」，推出自家招牌可頌加幣一元與世人共享歡慶。忽然地不自覺停下腳步，轉頭看著右邊「二○一五年法蘭西島可頌冠軍」的玻璃窗貼紙，我順手拉門走了進去，再拎了一袋可頌出來。老石板路上裹著一層印象派的水霧，一身粼粼的我，帶著小布爾喬亞的哀愁。
年底回到台灣，冷不防看到板南線上排隊可頌的網路新聞。在巴黎，人們是會為了培根③而排隊，但是我沒有看過為了可頌的出爐而排隊；現在想起前幾天的下午，我站在麵包店門口看似愚蠢地跟著妳們以巴黎般的人龍一起等待即將出爐的可頌。其實我的心裡十分放心，因為有人等，就代表有非常巴黎的價值。為她等待一顆即將出爐的可頌，就是人生中一場幸福的夢。
法蘭西島可頌冠軍 （二○一六年攝於巴黎59 RdS麵包店門口） (何航順／攝影)
註：
- 《紅磚道上的可頌Le Croissant du Trottoir》Philippe DELERM
- 《第凡內早餐》電影片頭。
- 培根（Francis BACON），英國畫家，本句出Philippe Delerm《一直下雨的星期天》（It avait plu tout le dimanche）。
何航順
專業行銷人，築巢於戲院樓坊，為了她與愛吃可頌，多次造訪巴黎。2016 UniBread 烘焙王麵包生活節「為她烘焙」策畫與主辦。曾任飲冰室茶集藝文館總編輯。
◆本文原刊載於《聯合文學》第38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