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遷的《史記》是國家正統史書,稱「正史」,裡面有「儒林列傳」專為有價值的讀書人撰寫傳記。「外史」意指不被列入正史的人/事。《儒林外史》書名來源於此,具有諷刺意味。
不論內容深度還是文學層次,《儒林外史》都有歷久彌新的價值,我們也還可以站在現代視角去閱讀/欣賞。
雖然小說故事設定在明朝。研究者都認為它絕大部分取材於作者吳敬梓的親身經歷和見聞,裡面大部分人物也被考證出確有其人。
小說第一回,用元代清貧有品不肯出來做官的王冕來「隱括全文」……這是利用「真實」人物來暗示裡面敘述的故事都「真正」存在於人間社會。
所以,讀者可以引伸出:小說裡描寫的醜陋人性、惡劣的社會風氣、弊端叢生的考試制度與貪官污吏的橫行霸道以及人類扭曲的價值觀……等等,不只是明朝/清朝,它更存在於每個時代;今天閱讀它,也可以在我們的時代找到印證。
中國古代從隋朝開始採用科舉制度選拔官員。因此,所有從小被安排讀書的孩子,注定人生只有一條路:用心讀書,之後參加科舉考試,考上秀才之後再考舉人、再考進士,然後等著朝廷派遣任官。
這本來源於孔子「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理想。但是,幾乎所有人都忽略孔子要先「修身/齊家」,包括個人修養品德以及充實學識,有能力治理一個家庭的人,才有資格進一步治理國家,有能力治好一個國家的人,進一步可以讓全天下都太平。
絕大部分的人都放棄「修身/齊家」直接奔向唯一目標「治國」。此所以,《儒林外史》裡的讀書人都逸出正常軌道,不但變形而且變質,反而重度污染社會。
回頭看二十一世紀華人的少兒在成長過程中,也都只有一個共同志願,都擠在一條狹窄的巷弄:考上第一志願大學。
《儒林外史》裡學生考試內容是四書/五經,明太祖時,又規定考試必須使用八股文。這跟我們中小學教科書以及國文老師訓練學生「作文」(現代八股文)有什麼不同呢?
孔子的教育理念本來很好,卻無法實踐。當前我們國民教育強調德智體群美五育並重也沒有錯,可是在實踐過程中不也嚴重傾斜嗎?
如果我們用心觀察,跟《儒林外史》同樣的社會/政治生態幾乎可以在二十一世紀全球新聞裡得到印證。它告訴我們:不論古今中外,人類本性幾乎完全一樣,只因時代、地域不同,編織出形式不同的版本。
《儒林外史》掃瞄科舉制度下的讀書人:上至達官貴人、下至閭里豪紳以及失意文人的世界,包括他們外在的讀書/生活/工作,以及內在心理的浮沉/潛意識的流動/人格的分裂等等。
它一方面用冷漠的語言、諷刺的手法呈現人類負空間的種種情境;另方面,又用很溫暖的文字敘述少數高格人物的行為。
小說第一回,就用清貧有品不肯出來做官的王冕做為全書開頭,回目用「隱括全文」四字像告示一般,建立一個品學兼優的知識份子範本。全書最後一回輕描淡寫四位跟科舉無關、身分平凡的「奇」人,用來結束全書;小說前後用這樣人物來「包裹」整本書,非常清晰地表達作者的價值觀:人格與品質的高低決定個人的真正價值,它跟是否讀過書完全沒有關係。
第二回以後,開始出現系列的真實事件,例如極端惡劣的知識份子如何地為非作歹,偶而穿插優質人物如何地有所為有所不為。不過,這些特別好或極端壞的人物並沒有用去《儒林外史》太多篇幅。
讓《儒林外史》具有內容深度及文學價值的是,它掌握人性內在極為複雜的紋路,走進人物內心的深處,也看到人類的本質充滿變數……在高度技巧的運用中,讀來必然覺得絲絲入扣!
人性是多面的,例如作奸犯科的潘自業固然不是什麼好人,但他只憑一封介紹信便熱心照顧匡超人,充滿感人的江湖義氣。又如余特本來是社會公認在品性文章上是從古沒有的大好人,可是他卻曾經接受賄賂來關說人命,成了他人格的白璧之瑕……。
更精彩的是捕捉潛意識被矛盾價值觀糾纏/扭曲卻完全不自知的人物。例如已經六十多歲的秀才王玉輝,他一生都用心遵守社會規範,更懷著一片善心,立志編寫三本有關禮教的書想用來「勸醒愚民」。有一天,他的女兒想絕食為去世的丈夫殉死,他說:殉夫是「青史上留名的事,我難道反攔阻你?你竟是這樣做罷。」女兒後來絕食而亡,他難過地跑到蘇州散心,看見一名白衣婦女便想起女兒,忍不住地傷心。他的心底多麼矛盾與衝突!他違反天性而遵守當時禮教竟鼓勵女兒自殺,卻抑制不住內在真心的不捨,這是禮教與父愛的強烈衝突。
如果王玉輝是無品濫行的小人也罷,偏偏是忠厚篤實還想造福鄉梓的老好人。他想編書「勸醒愚民」,而他恰恰就是最嚴重的「愚民」!這種諷刺真是深刻得近乎殘忍。
俗話說:畫鬼容易畫人難。人類具有多面並且糾纏的性格。比起王玉輝,吳敬梓筆下的馬純上(馬二)又是另一番勝景。
馬二是中國第一位編輯考試用參考書的人。他非常認真地挑選八股文範本,並加以批點解說,「時常一個批語要做半夜,不肯苟且下筆,既不肯誤人子弟,又不肯自己壞了名」。
他參加科舉考試二十四年都失敗,卻毫無怨言,從不走歪門邪道,一絲不苟秉承八股正宗的衣缽,恪守制藝的真精神。
他不但忠厚樸實,更具有儒家的仁者之心,勇於幫助別人;他還有宗教家的實踐精神。他有很多樂善好施的行為,例如出錢幫助萍水相逢的匡超人回家鄉、出錢幫助蓫公孫贖回枕箱等等,令人尊敬。
馬二先生有說不完的優點。同時,他又有讓人嘆息扼腕的弱點,例如他崇拜科舉制度到了很迷信的地步、他遵守禮教信守規矩,反而變成拘謹呆板甚至扭曲天性、他的物質生活極為困窘,卻花很多錢幫助缺德的小人。吳敬梓還用非常含蓄婉轉的手法,表現他生理上的欠缺以及精神生活的極度貧乏!單單從〈馬二先生遊西湖〉這一段來看,作者使用虛筆/實筆反映他在飲食/情色上的匱乏;又用象徵手法表現他不自知的潛意識。實在是一篇絕妙好文!
此外,人的品質也是變動不居的……
例如匡超人。原來是一個純樸、孝順、善良的鄉下人。第十六回回目讚美他是「大柳莊孝子事親」。然而,他離開家鄉後,開始招搖撞騙,詆譭恩人馬二,拒見入獄的恩人潘三、說謊重婚、當槍手、偽造證件……無所不為,變成極為醜陋的惡劣小人。
為什麼一個純樸善良、願意讀書上進的農家青年,在完全不自知的情況下日趨下流成為市井惡棍?作者沒有必要明白說出原因,讀者可以從匡超人的生成背景、環境的引誘等等自行解讀其所以然!
《儒林外史》大約容納二百八十名人物,表面上看,他們各自起落、互相很少關聯,仔細閱讀就會發現,有些人物時常互相影射、互相補充,串連起來就會得到很豐富的意義。
例如周進跟范進,明明是兩個獨立的人物,但串連起來,就成為一個讀書人參加科舉考試的前半生和中舉授官的後半生的完整人生,它正是代表當時所有讀書人的生命歷程。
從寫作層面來看,周進、范進其實是同一人;或者說,一個人分成兩部分來描寫。
小說裡有很多地方刻意出現兩人「相同」。例如,兩人生命遭遇完全一樣,都從小參加考試,考到花白鬍子(范進五十四歲、周進六十歲)還沒考上秀才,考上前都落魄潦倒,受盡欺凌。(周進被秀才梅玖冷嘲熱諷,范進受岳父胡屠戶謾罵鄙視等等)考上後立刻飛黃騰達。他們能夠成功,完全依靠運氣,不是實力。
此外,兩人名字都有「進」字、兩人考上後都授官「御史」,一個欽點廣東學道、一個欽點山東學道。又有一「東」字相同。這些相同的地方,讀者讀來未必經心,作者卻絕非無意。
把兩人串連起來,可以看到一個讀書人在考上前,都像「周進」一樣悲涼(在考試院撞向號板傷心欲絕);中舉後像「范進」一樣高興得發瘋。
《儒林外史》並沒有描寫兩人各別的性格特質,因為作者無意表述單獨人格。小說利用這兩人串連成一個人,用來來代表芸芸眾(書)生的共同意向與命運。尤其周進是全書第一個出現熱衷於功名的讀書人,他跟范進加起來的人生意義表達得非常清楚。
在小說書寫技巧上,兩人出現交集時,時常有不同的變化;例如有時是雙行並寫、有時是單行直述。像中舉前的寒酸,周進部分是細寫、范進則略寫。周進見號板而痛哭,范進中舉而發瘋,一個是之前極抑鬱、一個是之後欣喜欲狂,這表示范進中舉前一定也抑鬱、周進中舉後必然也狂喜。等到兩人都中進士後,又細細描寫范進而略寫周進。兩人不但互補,在技巧上是參差用筆,使得繁簡異趣、虛實相替。
《儒林外史》在諷刺藝術上的高度成就,引起很多人學習模仿,造成晚清流行一時但遠遠比不上的「譴責小說」。
總結一句,《儒林外史》是古典小說中空前絕後的諷刺傑作。
◆ 本文原刊載於《聯合文學》雜誌第407期。
鄭明娳
一九五○年生於台灣新竹,台灣師範大學國文系、國文研究所畢業。國家文學博士。曾任教於台灣師範大學、玄奘大學、東吳大學等校,並曾獲一九七六年中國文藝協會文藝論評獎,一九七八、七九年教育部研究著作獎,一九八七年中興文藝文學評論獎、新聞局優良學術著作獎助,一九八八年國家文藝文藝理論獎、十大傑出青年金手獎,一九九二年中山文藝散文創作獎等。著有《葫蘆,再見》、《現代散文欣賞》、《現代散文縱橫論》、《現代散文類型論》、《現代散文構成論》、《現代散文現象論》等,《古典小說藝術新探》等數十種、編有《當代台灣文學評論大系》等數十種。
2 comments
史記是司馬遷非官方私人編纂的,算正史???
只要是紀傳體都是正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