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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屆葉石濤短篇小說文學獎得獎作品〈爺爺和我說〉節錄

by 吳佳駿

在我小學一年級左右,一天,阿姨突然打電話到我們家。在電話裡她說,皮皮過世了。當時這件事對那麼年幼的我來說沒辦法算得了什麼,我一直到長很大,可能大學之後,才慢慢理解。那時我第一次去到剛交往的女友家中,她的狗正懶洋洋地躺在沙發上,身上還蓋著薄毯子。夏天,很冷,裡面冷氣開很強,女友去到浴室把頭髮放下來的時候,我伸手去拿冷氣的遙控器。「嗶」,我一把冷氣的風量調小,那隻狗仰頭看了看風扇,立刻對著我憤怒地凹嗚地鳴。

「牠聽得懂喔。」女友走了過來摸了摸狗狗的頭,從我手中把遙控器拿走,再調回原本的溫度。可能電池快沒電,她按著上頭大大的上下調整鍵時,我才發現溫度是 19 度。

雖然那隻狗和皮皮的毛色不一樣,體型明顯也肥上許多,但那時我還是想到了皮皮。

「你可以摸摸牠啊。」

隔年夏天我和她分手前,我在某次排隊等待不知道什麼東西時突然想到,於是問了身旁的她,我是不是很像狗?她一臉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看著我。

「怎麼可能?狗那麼可愛!」

分手那年也是研究所最後一年,本來以為自己會無限沉在悲傷的情緒裡,但論文和教授的威壓明顯更為逼迫。是整日整夜無法入眠,但想的都只有自變數與共線性而已。吃飯也想睡覺也想的我,想遍了所有可能,像是已經看透其他三家手上所有牌了,但能胡出畢業的那張牌感覺就是死在海裡。就在這麼一個時候,我媽在電話裡告訴我:阿嬤從樓梯上跌了下來了。

對一個老人來說,這怎麼想都很嚴重。那天是平日,所有晚輩都在上班,沒辦法第一時間到醫院,只有爺爺一路從早上陪著阿嬤,一直到我媽和我阿姨晚上下班趕過來。

花了很長一段時間才康復,可能也沒康復,就只是能下病床然後辦了個出院而已。只是,在我媽和阿姨要去繳費時,護士跟她們說,爺爺在住院第一天就硬塞了一大筆錢給她們。跟他說辦退院時再結,他也不聽,就先保管在醫院。扣掉醫療費用和住院費還有剩,於是就退了一筆錢給他們。

「爸他最近可能又跑去打麻將了。」我阿姨這麼和我說:「你爺爺在這部份藏的錢真的很可觀。」

阿嬤出院後,那時我也被賦予了一個重要任務。爺爺自己拎著一個小包開始環島,要跑遍全台灣所有的媽祖廟來還願。阿嬤住院那段期間,他每天到旗津的天后宮報到,在媽祖前面求了又求。有靈,所以他現在要把全省的媽祖都謝過一遍。雖然研究所論文到了緊要關頭,但我媽和阿姨都很堅持我要陪他去個幾間,去跟媽祖說謝謝她的保佑,也順便看媽祖管不管學業。於是白沙屯以北的部份,就變成我要負責的區域。

興仁漁港。

爺爺和我說。

這裡和那邊很像,你記不記得,以前帶你去過。有一座橋。

「對。佳樂水前面那邊嘛!」

對。爺爺和我說。我們剛拜完拱天宮,在廟旁邊的堤防上吃著臭豆腐店的冰。堤防的頂端站著一尊蠻大的神像,捻著手掌望向大海,底座寫著斗大的八個紅字:「苦海無涯,回頭是岸。」那神像怎麼說都應該是媽祖,但我第一眼卻以為是觀世音菩薩。

爺爺以前工作時一起的那個原住民捆工被關在綠島的時候,他的老婆跟人家跑了。

「撞死人那個嗎?」

對。

「跑去哪裡了?」

跟大海跑了。

「蛤?」

她本來是跑到要去綠島的那個港口,想在那邊自殺。可是可能人太多吧還是管制很嚴之類的,沒有成功,最後只好回來。要進恆春鎮的前一個晚上,她就在興仁漁港跳下去了。

我沒有接話。爺爺自顧自地繼續講。

那個時代齁,很辛苦啦。特別是她那種狀況,真的很慘。每天都有人去關切,整個部落的人都被趕下山去。一堆山地的只能去當船工,乾你叫山的人去海上,還不吐死給你看。她一個人生活也很困難,後來啊,很多事情發生啦。捆工後來出獄後,就跑去興仁那邊對著大海狂罵,說他拐走自己老婆,整天在那邊唱歌迷惑人家。叫大海惦惦,不要發出聲音。結果海真的還聽話了,從此興仁那邊的海很神奇,明明看得到浪花,卻沒有聲音。從此大家就叫那裡是啞狗海。不會講話的海,有夠安靜,連我阿嬤都聽不到聲音。

他自己講著講著,講到自己不想講話,最終沉默地和我一起看著遠方的海和風在嬉戲。

這邊的海蠻舒服的。

「對啊。」我和爺爺說。

爺爺轉頭過去看著那尊不知道是媽祖還是觀世音神像下面的八個字。

「苦海無涯,回頭是岸。」我唸給爺爺聽。

我常在想,說出這句話的人是不是沒看過海?

「什麼意思?」

不知道,只是感覺他應該沒看過海。

我想了一想,覺得好像有道理:「如果真的發現是苦海,也不會想回頭嗎?」我問爺爺:「還是,就算回頭,也不會是岸?」

爺爺歪著頭想了一下。我只是覺得他沒看過海。

爺爺和我說。

說來也神奇,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是媽祖保佑,本來卡關的論文,在陪爺爺走了一趟媽祖廟巡禮後,那個本來只是為了方便寫討論而做的對照組演算法,表現居然好過原本論文裡一直出Bug的演算法。於是雖然多繞一點路,在最後一秒論文總算是過了,峰迴路轉,就跟海底自摸一樣。

那也是我最後一次看到我的爺爺。

我的爺爺是馬鞍山人。這個名字已經消失在歷史之中,因為這座山已經不在了。政府把整座山給徵收掉,沒有說要幹嘛,然後怪手啊什麼的一堆東西就進來了。那座山上住的所有人都搬去恆春鎮上,大家都姓張,整個半島滿滿的張先生張女士。只是沒有幾年,墾丁國家公園設立了,大財團們紛紛捧著鈔票來和住戶買土地。那錢啊,不管是西瓜還是洋葱都要賣好幾年才有。於是,人們一戶一戶搬出了這片土地。大部份人就去了高雄,爺爺和阿嬤也是那個時候才真正定居在高雄。離去的時候,爺爺說,他看到馬鞍山的方向長出了兩個巨大的圓頂。奇怪的顏色奇怪的形狀。馬鞍山就這麼消失了。大海很害怕。

他也很害怕,所以好久好久,都不太敢再回去恆春。

海會罵我。

爺爺和我說。

文|吳佳駿
1995 年生,高雄人。目前就讀台北藝術大學文學跨域創作所。曾獲台積電青年文學獎、林榮三文學獎、台積電文學賞等。作品入選九歌 110 年小說選、2022 台灣金典獎等。出版《新兵生活教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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