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推薦】美好人生，刮痕累累：讀寺尾哲也《子彈是餘生》

《子彈是餘生》書寫美國矽谷的科技移民男同志圈、圍棋界，這些人站在社會競爭的頂端，但身上有各色傷口。那種痛有如揉開深潭般的瘀血時，酸癢令人無法忍耐，推開瘀塊後又是另一種痛。

那些痛像是可以用詞語分類：冒牌者症候群、斯德哥爾摩症候群、高罌粟花症候群、達克效應，此書說得不只是這些。

「那些角色，應該很幸福呀，怎會有傷。」寺尾哲也筆下的角色，在世俗定義下已是成功份子，甚至求學便是資優。

「他們不是都踩著平庸的人上去的嗎？」

大眾如何幻想財富自由的幸福與資優生的世界，然而，《子彈是餘生》寫的是日常的暗面，如何被傷害與療傷。

「尿尿之前，為什麼要對著小便斗吐口水？」（寺尾哲也，〈渦蟲∀ 〉）一句對話帶出小說的疑點，許多作者做到這便覺得心安理得，寺尾不甘於如此，加了地點加可指涉性別小便斗，口水與尿成細微的伏流，伏流關係與情感。渦蟲∀從主角被霸凌開始，混和愛與被害，揉雜汙穢快感性慾禁慾，那些角色的人生壞掉了，不是全然的崩塌，從邊角潰堤，邊角或許中心。

我邊讀邊對裏頭的角色說夠了，不要再忍耐了。說這些話的我，遺忘了一件事：要攀上頂端，那些競爭更像殺戮。這些角色對痛的忍耐，必須異於常人，站在社會尖塔上細小如針頭的巔峰，享受紮入腳底的刺痛，那些痛是爽快的。

大眾如何此想像《子彈是餘生》角色的生活，不外乎留美工程師最多的是錢，但還剩什麼？常人會說這樣夠好了，但好在哪呢？只不過是現代社會對於「好的生活」之貧乏。

令人稱羨的生活只不過是顆發出亮光的玻璃珠，近看滿是磨痕。

但「好的生活」必須面對什麼？活在「好的、完美的」世界裡頭，必須保有高強度的競爭力。對於競爭過程的強烈擠壓，連忍痛能力都不成人形，好的完美的人生是哪種模樣？書中幾個較為社會樣板的配角，展現了維持完美且正常的人生，是多麼需要麻痺。《子彈是餘生》的人物們，深知正常人的界限在哪，他們尋求一條從眾的路。如〈渦蟲∀ 〉的友群〈渦蟲∅〉的互助會、〈沉浸式什麼什麼成長體驗營 〉的婚姻、〈雪崩之時〉的棋譜與親緣關係。寺尾哲也的書寫中，那些被宰制的角色，傷疤明顯可見，但另一頭控制他人的人物們，卻讓讀者看到他們壞掉的暗面，一如弱者般的脆弱。「正常」只是不那麼兩極而已。

就算是要更痛苦，也得追求改變。

我們就承認吧，沒人是正常的。活在「正常」共同體裡，穿上襯衫、套裝，勒緊不說的瘋狂、人的殘酷都是寂寞的表現方式。

該怎麼閱讀《子彈是餘生》？順著寺尾哲也的步調走。或叛逆一點，將渦蟲當成中篇閱讀，其他打碎。我讀過幾遍，兩種順序都走過了。這本小說集，我偏愛的不是單篇，而是將〈渦蟲∀〉、〈渦蟲∅〉、〈渦蟲∄ 〉三篇連著閱讀，依照關鍵字跳往各個篇章。或是將介恆出現的篇章，編成中篇。我沒有一次閱讀完後，深怕這本小說已是完結，如同漫長的州際公路，起頭（或盡頭）在雪地或是在沙灘旁，也如切不死的渦蟲。寺尾哲也的小說常會有對話空懸的留白，幾次給旁人閱讀時，旁人總會多問好想知道角色怎麼了，寺尾要說不說，總斷在那。留白是容許讀者填入幻想的時刻。

《子彈是餘生》完稿後，有一次與寺尾哲也吃壽司，當黑鮪大腹放上瓷盤，我左手拿起直接下肚。寺尾哲也拍張照片，隨後放入口中，沒有造作地閉上眼睛感受。他看著我，每一次吃飯都有那些時刻。

吞入。而後笑開，接續前一分鐘的話題。

「啊，是談小說呀？」他開頭，我接續。

「因為小說談的世界都是怪異的，從怪異刺入我們恍惚或埋藏的傷瘀中，撬開防備，才發覺句句都指向了互相。」我說。

他點頭，不代表認可或是否認，轉換話題，那餐沒再探論小說了。

黑鮪大腹過後，舌頭仍帶有酸氣，下一貫是蝦，幾尾小指大的宜蘭蝦母。蝦母的甜，淡雅清麗，「還好有活下來。」

將子彈當成餘生，那般活著是什麼感受呢？痛且快樂。

《子彈是餘生》讓我問了自己，為什麼要閱讀這些苦痛呢？像是敏感性牙齒般，碰到冰冷碰到熱都令人酸軟，但還有幾口，吃完它，仍會快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