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滿島光說過一句話,大意是:電影是導演的,影集是編劇的,舞台劇是演員的。我常在玩味這概念,那的確是一個最理想的情況,可惜多數現實總讓人失望。有時我所看見的情況更接近這樣:電影是資方的,影集是觀眾的,舞台劇是導演的。感傷的說,好像沒有東西是真正屬於演員的。
除了劇本吧,而且還得是在開拍/開排前的工作階段。我們常常都會聽見許久沒有作品的明星說自己在等一個好劇本,或是某演員為了一個劇本願意無償出演等情事。對演員來說,劇作家的魅力絲毫不小於導演,像我喜歡的美國編劇Aaron Sorkin(編劇代表作品為《賈伯斯》《社群網戰》《白宮風雲》)、Charlie Kaufman (代表作是《王牌冤家》)以及手裡這本坂元裕二,都是演員們只要看到他們的大名就想立刻讀本的王牌編劇。
談到讀本,我總得提起在英國學表演時,老師強調「冷讀」對一個演員的重要性。冷讀,就是不帶任何詮釋與感情的方式,大聲把劇本的字一個一個讀出來,如果是舞台劇本,舞台指示也不容馬虎帶過。這麼做的目的,像是以「參觀者」的身份,進到一間屋子,用不帶任何期望(expectation)視角,細細觀察這個家(劇本)的內涵:
沒有電視的客廳卻有著整片的書牆,放著是工具書多,還是文學藝術的書多?廚房只有簡單的配備,代表這家人可能不太下廚。再進入裡面的主臥室、兒童房等等。參觀的關注在各方面都是平等的,但也會因為個人的喜好興趣對某些細節特別有感覺——這時就是劇本裡能打動到演員的重要線索。
然而如果第一次讀本,就是以「角色」帶入。譬如女主人,那我可能就會對廚房、主臥室過於關注而產生期望的落差。廚房應該多一台洗碗機,臥室的床單質地太差等等,而忽略那些「多汁」(juicy)的部分。於是原本可以打動我的也許是兒童房裡的一個小玩偶,但當我帶著女主人的濾鏡後,根本看不到它。
這只是用一個具體的比喻方式來解釋「冷讀劇本」,不代表劇本裡會真的把一個房子的細節這樣鉅細彌遺的描述出來(那比較像小說)。《花束般的戀愛》是一個電影劇本書,電影劇本和舞台劇本最大的不同,是在於前者寫「鏡頭、畫面」,後者則是在寫「動作、動機」(Action)。儘管都是在說故事,書寫電影和舞台劇本的跨越幅度,可不亞於從小說跨越劇本。因為舞台與影像媒介不同,有時台詞的好壞,對舞台劇的影響遠遠超越電影。不是說電影裡的台詞不重要,而是鏡頭畫面有時更精準建構出超越語言的感受與氛圍,最理想的情況當然是用畫面說故事,台詞是劍,句句射進觀眾的心坎裡。
坂元裕二是一個眾所皆知的台詞王。於是相比一般的電影劇本,《花束般的戀愛》把鏡頭元素降低,保留觀眾最愛反覆玩味的那些「多汁」的台詞。 電影成品幾乎百分之百與劇本書吻合,這點很不可思議。我們無從得知成書的版本與最早開拍前的劇本有多大的修改,但撇開這些技術問題,我依然保持先冷讀劇本的習慣,再觀賞電影。
劇本書裡的第一場戲(也可當成序場)就看到愛情片最大的元素「時間」在劇本的重要。坂元裕二用「不該用同一副耳機聽音樂」這種親密行為,帶出角色的重逢與改變。於是故事從五年前開始說起。男女主角出場一個在講述「如果吐司掉了,一定是塗了奶油的那面著地」,另一個在講述「剪刀石頭布,布明明就會被石頭弄破,為什麼還會贏石頭呢?」這種從生活小日常的切入點,一直都是坂元裕二的特色。平易近人又不矯作,大道理說得讓人會心一笑。譬如女主角小絹媽媽的這句話:
「出社會這件事,就跟泡澡一樣。進去之前會覺得麻煩,可是一旦進去,就會很慶幸自己進來了。」
或是男主角小麥的朋友菜那說:
「那些不喜歡的地方我早習慣了,甚至也習慣了不喜歡的心情。但只是只要有過一次分手的念頭,就會像結痂一樣,很想動手去剝下來。」
身為讀者的我,總忍不住在這些台詞旁邊畫線。冷讀完一遍後,我看電影時便會開始關注演員如何詮釋這些台詞。雖然已經寫得很口語了,但說台詞的方式依然有無數種,我會好奇其它演員的「選擇」,以及導演決定用什麼樣的鏡位來呈現這一刻。
譬如我很喜歡最後兩人決定分手後的那場戲:
小絹:我啊,在這種時候總會提醒自己一件事。2014年的世界盃足球賽,巴西輸給德國七分慘敗,你知道嗎?
小麥:知道啊。
小絹:剛當時的巴西相比,我覺得自己好多了。
小麥:喔。那妳看過輸球之後巴西隊長尤利奧塞薩爾的採訪嗎?
小絹:什麼?沒看過。
小麥:嘗到歷史性採敗的比賽後,他在面對記者採訪時說。我們至今走來一路都很美好,就只差了一步。
(兩人咀嚼著這句話,靜靜地笑著,然後繼續往前走)
這場戲的鏡頭從頭到尾都是兩人在在走路。只有在小麥說最後一句話時,停下了腳步。說完兩人繼續喝著啤酒,鏡頭切到兩人行走的背影。我看到喜歡的戲,也會想像自己會怎麼演。飾演小麥的菅田將暉選擇停頓的時刻,跟我想的一樣。有時我會透過這種拆解、對照,不只去刺激自己的表演方式,同時也訓練對鏡位切換的敏感度。
閱讀劇本是非常純粹對「語言」的享受。透過劇作家的精練深思,把情感和寓意用畫面、對白傳遞出來。或許因為劇本中留白了空間與感受的描述,相較於小說更需要讀者的想像力,所以讓人有一種看不懂的感覺。但對於創作者以及想深入認識戲劇的人來說,劇本是一個非常好練功的工具。無論是去探究從小說如何轉化到精煉的台詞,或是同樣的舞台劇劇本,不同的導演怎麼透過各自的形式呈現截然不同的作品;影視上則可以反回去拆解鏡頭,對影像敘事能有更深層的理解。在這爆量影片的時代中,這些都是提升自我技能的好方法。
坂元裕二說,日子的趣味就取決於生活微妙的差別。讀劇本的趣味也是這樣——花一個下午抱著劇本對照著電影看,分析著或許只能取悅自己的方法技術,卻意外地產生一股無比踏實的感受。
《花束般的戀愛》劇本
坂元裕二/著,詹慕如/譯,光生出版
錯過末班車而偶然相遇的大學生,山音麥與八谷絹,兩人墜入情網的契機是,押井守。天竺鼠漫才門票、白色Converse JACK PURCELL、纏成一團的耳機線、今村夏子、小川洋子、穗村弘、柴崎友香、蘑菇帝國……聊不完的共同喜好,人海中彷彿命中注定的靈魂相遇,讓愛情急速升溫。大學畢業後,兩人成為自由接案與打工的飛特族,開始同居生活。戀愛讓平凡細碎的日常,拾成一束美麗綻放的鮮花,並肩而行的他們,不知不覺走過五年,一路走來的風景很美……
文|鄧九雲
演員、作家。政治大學韓文與廣告雙學位,英國 East 15 表演碩士。表演作品涵蓋影像、劇場,遍及台港中。文字作品《Dear you, Dear me》、《小姐狗與流氓貓》、散文《我的演員日記》、短篇小說《用走的去跳舞》、《暫時無法安放的》、《最初看似新奇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