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組
〈聽說,冰箱裡有光〉(作品節錄)
妳體內砲聲隆隆,不斷交戰,有時自我戀慕,認定妳就是地球上最別緻的胖子,但有時又不免將槍口對準自己,說,這個墮落的身體啊,意志薄弱,毫無定性,浪費了社會的食物與醫療資源,耳邊總迴盪著當年男同學說的:「妳不配擁有這麼美麗的文字。」
他既然讀過妳的文章,就是讀者,亦是衣食父母,就算他沒有修養妳也必當尊重,只是自從他那麼說了以後,妳就不再書寫風花雪月了,更善於自嘲,要在別人對妳按下板機前搶先倒下,不用計較責任或錯誤在誰,反正先示弱就對了,更何況自嘲是爽朗的、幽默的、健康的,被全民所認可的。妳原先的夢想是成為玉女紅星,卻活成了一個小丑,畫著誇張的妝容,跳著詭異的舞蹈,那些訕笑聲活像隻鐵鉤,狠狠勾住兩側的嘴角,使其上揚、微笑;但妳笑著笑著就哭了,哭著哭著臉就花了,然後繼續原地打轉,學陀螺任人鞭打,一邊看世界有多麼失衡,然後轉著轉著,妳餓了。
從來沒有這麼餓過,那是從血管竄出來的飢迫,促使人必須行動,吃人或吃掉自己,否則就會死去,但不會餓死,是癲狂致死。妳時常在深夜裡,以巨大的牛蛙之姿,穩穩地蹲踞在冰箱前,並用著火的眼睛跟手不斷挖出食物,總之盡全力將自己填滿,再無一絲空隙,就不用擔心要把自尊心放在哪裡。
─完整作品收錄於 2021打狗鳳邑文學獎得獎作品集
得獎者:林念慈
林念慈,1985年生,前兩天發現鬢邊有一根白髮,頓時老淚縱橫。輔仁大學中國文學系、淡江大學中國文學學系碩士班文學組畢。曾任編劇,驚覺現實中的人更有戲之後,斷然離職;現職文字編輯,負責把字寫好排好,但自己的生活卻總是錯版、掉字;亦為《人間福報》「四時歡喜」專欄作者、《青年日報》固定供稿作者,為報知遇之恩,不拖稿,是我的溫柔。曾獲臺北文學獎散文首獎、梁實秋文學獎散文首獎、全球華文文學星雲獎人間禪詩佳作等。
小說組
〈舊巷女人〉(作品節錄)
阿芳在高雄市區裡的某個角落,租了一個小套房,月薪兩萬六,房租就要八千,但她也沒有想找便宜點的房子。
走出那條舊巷,一班火車,帶她離開原縣區,她便覺得自己重生了。在城市,沒有誰會知道,她有一個女兒。和其他大學剛畢業的女孩一樣,她覺得自己可以精心打扮外表、沉迷物質肆意揮霍、自由出入各種社交場合應酬交友。
當然,也包括男友。
她迷戀這座城市,但僅限於那些美麗嶄新的部分。從國中時期便是如此。所有藏在內裡的破敗陰暗,她選擇遺忘,或者無視。少女時期,段考完她定要和同學搭著火車往鳳山市區去,沉迷於那裡的吃喝玩樂,書城、商店街、電影院……光影華麗絢爛,不惜花光所有零用錢,只覺這是一種流行,時髦的青春。長大後,她抱持著同樣態度,去到更遠的地方。關於未來,沒有想得太多,高中畢業的學歷沒有太多選擇。
窩在租屋處,她躺在懶人骨頭裡,心思全放在吃喝、衣服、包包這類的事。偶爾想起女兒,只想,反正有阿母。
阿母輕嘆了一口氣,眉眼間的情緒好像在問:誰人做老母親像妳按呢?
她心知肚明。那塊長在心底的空虛:灰暗、深沉,在時間裡,像霉斑緩慢地連綿成一片。
沒有回家,阿母每隔一段時間,便會臭著一張臉,出現在租屋門口。她反而慶幸:母女之間,再怎麼地,都還有那麼一點柔軟與吞忍。捏住這兩個點,面對阿母她還算自在,可以保有慣常的無理和任性。
但另一方面,她感到惶恐。在雯雯眼中,她從未捕捉到這些可能,哪怕只是一個瞬間,都沒有。
沒有就是沒有。
她也不強求。本就是自找的。
離家不久,阿芳便有了男人。心思插上翅膀,在工作和生活之間,意念一展一展地,只想朝著天空飛,身後那幢老屋裡的一切,更顧不得了。有陣子,阿母出現在門口,「妳最近先莫來。」應門時,她這麼說。
阿母聽出端倪,斜睨了她一眼,仍然撞了進去。
「我交男朋友矣。」她誠實答。
阿母並不反對這事,只是太了解她了:「咧做啥?」
「普通人。」
「普通人妳會交?」阿母語調上揚,眼神不以為然。
「開工廠的啦。」
「若無袂認真行就莫浪費時間。」阿母直言道:「妳當作妳是啥物人?」
「我有共伊講雯雯的代誌。」她篤定地拋出這句話。
阿母安靜下來了。
事實上,那一年她不過二十八。同屆的同學、同事,尚未走入婚姻的有一大卡車,對象分合不定、結婚又離異的也不少,安穩棲居家庭巢穴的反而是少數了。
但她從來也就沒把婚姻這事放在心上。
她只想,這個男人我喜歡;若有事業,未來就有靠山了。僅此而已。
「照妳按呢,」阿母只淡淡地說:「有一工妳會後悔。」
─完整作品收錄於 2021打狗鳳邑文學獎得獎作品集
得獎者:陳昱良
二十多歲,高雄人,有醫檢師執照但未執業,讀過公共衛生研究所但沒有畢業,篤信人生每段彎路都將成為往後的養分,寫作方面曾獲幾個文學創作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