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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候郭頓不自覺還是會想,阿沾在泥土裡腐爛的樣子。就算是置放冰箱裡也好,密封塑膠袋也好,玻璃保鮮盒也好───那些西蘭花馬鈴薯牛油果竹荀金菇什麼什麼的───日子久了還是會發臭、長霉、生出更多細菌。何況是肉?何況是阿沾的肉。何況你沒保鮮的肉。木造的長方盒子封蓋上釘以後,下土。而土裡,又沒冷氣。連搭電梯也不耐煩的阿沾、上課都在抖腳的阿沾、坐不定的阿沾、不喜歡室內派對的阿沾、嗜光向光總要吸陽在山在海在溪在大熱街頭跑來跑去的阿沾,你怎可能耐得住待在土?你好應該在哭喪臉的人通通走清光以後,第一時間推開棺木,被沙子弄到一雙紅眼睛還是要爬出來走動走動的阿沾。你怎可能悶在土?
有時候他還是忍不住一直想:曾經晶瑩剔透的飽滿皮膚,到底怎麼黯淡、變黃、化黑、腐爛,跟冰箱裡頭的西蘭花同等遭遇。但你怎可能是西蘭花?場景切換至學校走廊午休時間、郭頓又一個人看著操場愁眉苦臉樣,阿沾就一定會衝過來大大大力推他一把,用頭頂他的胸一直鑽一直鑽直至二人逼到牆角喘不過氣大笑一團。然後郭頓便忘記所有先前的煩惱。只要跟著阿沾,多無聊的教室都是遊樂場。事實是他早就畢業不知多少年。身旁沒阿沾。阿沾在土裡。
從地面正要鑽進地鐵站的準乘客,手忙不迭揮動濕滴滴的雨傘。金屬撐開來的薄膜隔開了從天空滴落下來的滴滴答。一旦踏進室內,多高貴的手也免不了沾碰雨水,他們略帶厭惡地將直直或折曲的傘子收進透明的塑膠管道。郭頓從列車走出來,整條地下街都是手提透明塑膠管的人們。他提著他的公事包,盡量側過身、避開滴滴答的人群。
半小時以前,他在手機訂了一個蛋糕。半小時以後,它理當已經烤好。起碼列車廣告上搖著屁股的洋果子精靈是這樣唱:「阿風麵包阿風麵包/你一下單我就揉揉揉/風一樣快給你烤烤烤/一下子到你手/熱乎乎!」郭頓訂的是一個密瓜生乳捲。倒不是為了什麼節日或週年慶典,只是下班心血來潮,想帶個甜點回家。或許剩下來的整夜晚上,就與老婆窩在沙發。他和小劉是中學就認識的青梅祝馬───與阿沾,三人總是混在一起。
但這大車站真是個巨型迷宮,貪食蛇在裡頭繞呀繞───偶爾碰壁鬼打牆。郭頓點開了阿風麵包的手機地圖,一度覺得自己正是盛年的風水師棒著羅庚找方向。方才一不小心拐錯路,洋果子精靈整個丟進海裡呀呀叫。這次他要更小心一點。
快十分鐘,下班時間人來人往。郭頓無縫切換於兩個空間:指頭飄浮阿風島、馬不停蹄地下道。此刻他的手機,方才傳來一波一波愈來愈猛烈的震動。郭頓不由得興奮起來───到底在哪裡?不銹鋼搭配青銅色的阿風麵包機,就在不遠處十步距離。
仰頭立正,機器面前,他放下手上的公事包。洋果子精靈也同樣,靠近螢幕邊界,原地倉促踢了幾下又停下腳步。大概牠很快感應到家的味道吧?螢幕上狂歡著屁股,催促郭頓趕快!趕快!他以食指拖曳、手一甩,跟隨閃爍的箭頭就把牠滑進機器───阿風麵包機隨即啟動。低調佔據地下道這台略帶冰冷的不銹鋼裝置,現在傳來了溫和、平靜的鈴聲,恰恰覆蓋在後方一片交頭接耳或高談闊論的人聲以上。郭頓擺頭左右查看,顯然這串鈴聲抑或機器本身,分毫沒有擾動到任何途經的路人。
麵包機螢幕從待機模式一瞬亮起,蹦起了他先前選購的哈密瓜生乳捲。
洋果子精靈:「郭先生您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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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室盛放至將枯的百合與蝴蝶蘭。煙供持續燃燒的靈堂。黑壓壓滿座的親眾。玻璃門隔開,一團正在自我分解的死者,充盈著有機物不饜足地吞噬,活潑───生氣勃勃。大頭阿沾的笑臉,聚光燈下置中央。
「又是你,」郭頓心裡想,「又你當男主角。」不由得在此等不合時宜的場所笑了笑,「還敢這般大排場。」沿路花牌擠滿,滿得前一排擋住後一排。「狐狸先生幾多點?而家幾多點? 」
「你幹嘛不好好跑?」
郭頓實在更想指著他的臉狠狠大笑,笑到肚子痛那程度的笑。萬人迷阿沾。接力棒最後一環大無畏直直衝向前就第一名的阿沾。拿著即融咖啡遛在走廊演校長的阿沾。不知從哪偷渡回來的甩炮你認真在教室拆開又重組巨型鞭炮用力一摔的阿沾───儲物櫃倒霉那34號從此變黑小劉偷藏裡頭的漫畫自此炭烤味。總有本事讓人軟下來的阿沾。有時討人厭大家還是很喜歡你的阿沾。沒有人捨得你走的阿沾。郭頓幻想他其實正走進籃球場,朝著你、跑過去。手指頭指著你的臉狠狠恥笑一番,你怎麼一動也不動?你的肖象永遠定型。你的時間從此封鎖。你甚至再沒能力動一根手指頭更換你的大頭貼,「看起來你一點也不好玩。」
三鞠躬。
郭頓在螢幕上按下OK。
機器正在播放的是,阿風麵包主題曲。〈Sakura〉的曲子熱舞版,國語歌詞:「奶油包、牛角包、麥包櫻桃好不好?」一群樣貌口味看起來都截然不同的洋果子精靈,正左搖右擺跳起舞來。那額上縛頭巾的,角落那邊狂揮鼓棍蓄勢待發。郭頓的耳朵動了動。
家屬謝禮。
「木頭公仔唔準郁,唔準笑,唔準呱呱叫。 」
戴孝的阿沾姊弟,正將一個巨型游泳池高高抬起,投進火爐,熊熊烈火光和熱───標準池,十條水道。岸上躺兩位比基尼美女,頭髮一長一短、一個帥哥救生員、垂吊黃色大太陽。戶外遮陽傘底下,還一個吧臺。看來你們四個要玩什麼都可───藍色水池快速點燃,化灰,比你捷泳還快。水乃玻璃紙造,無論象徵意義為何畢竟事實是這樣。阿沾你也不用怕無聊,像尾魚一樣自由自在吧───「質量守恆定律」表示:火不能讓物體的原子消失。一條乾掉的屍體,每公斤釋放32克氮、10克磷、4克鉀、1克鎂回饋到土地 。火並不會讓物體的原子消失。火不過一瞬轉化、換擋,更易被燃物的分子。人們以為死亡寂靜無聲,以為死亡一沉到底。「熱力學」還研究熱現象中物態之轉換,第一定律即表示「能量守恆」:無所謂徒生或摧毀,空降還消逝。物質從一個形態轉換為另一種,或從一個物體,轉移到另一個。人們以為死亡虛弱無聲,一沉再沉。其實死亡吵得要命。古希臘四大元素「風火水土」,謂火燒乾了水,咪有了土。咁風呢? 藍色游泳池化灰化零化到負數距離,阿沾你像尾魚一樣插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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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頓往後退了幾步。
抬頭,麵包機原本青銅色的位置,倏變透明。如今迴音很大,大得他覺得自己正泡在───正泡在一條下水道。機器上頭的液晶體透明管道開始浮現起各式各樣的東西,從左到右從上而下地───哈密瓜一顆一顆彈跳著、滿杯的牛奶、一片黃色的檸檬、白雞蛋、奶油磚、糖───它們排著隊滾落,直至麵包機的出口處每個要切的被切、要捏的被捏、要榨的被榨,要混為一體壓扁到底。
一陣向上揚的恭賀提示聲播放。
洋果子精靈:「郭先生,您的蛋糕已經準備好。」
郭頓在心裡默念一句OK。
突然一陣哭聲。
如同每台路邊販賣機,展示商品的位置光芒四射,出口處卻百般歪斜,還要你蹲下。阿風麵包機的出口處,是抽獎紙箱那樣深不見底的黑洞。會有老鼠?蟑螂?蒼繩?難免,他有所緊張。郭頓略帶躊躇地把手伸進去,半支手臂立刻消失空中像是套上隱形斗蓬的哈利。穿著立挺襯衫,手直直往前───郭頓壓根兒沒發現,機器上頭的青銅色又變回透明,蛇形管道此刻擠滿了濃煙、灰塵,一團混沌從左到右從上而下地滾落。
郭頓把手從洞口抽出來。
郭頓,他獲得一盒身體蜷曲的嬰兒。濃郁的奶酥,軟軟綿綿。
「但這並不是我訂的生乳捲!」郭頓在心裡吶喊。
可是他的確充滿了奶香。
仔細一看,嬰兒臉上,還沾了那麼一點白麵粉。兩邊面珠膨鬆膨鬆,看來時間控制剛好。透明的包裝紙圍在他粉粉嫩的皮膚上,像惟恐他散開,「阿風麵包」的銀色商標就緊緊黏貼正中間───沒有被撕裂過的痕跡───「是新的,」郭頓想,「這千真萬確是新的。」
此刻,嬰兒正睡躺在一團膨脹膨脹的氣泡紙裡頭,自然、安穩地呼吸著。雖然隔著蛋糕紙盒,透明窗框看進去,他皮膚還是那麼光滑、透亮、不帶一點飛塵。
「實在沒有辦法。看來生米已經煮成熟飯了,」郭頓在心裡暗忖。
蛋糕是他親手訂的,郭頓想:「我定會負起這責任。」
離開地鐵站,雨已經沒有在下了。大地是剛沖洗過的味道。就在回家的路上,郭頓前往附近的藥局和超市,匆匆採買下初生兒所有的必需品。雖然肩膀兩邊掛滿了東西,當郭頓經過熟悉的水果攤販,還是毫不猶豫地帶了一個哈密瓜回家。「缺它不可,」郭頓覺得,今晚必須要有哈密瓜。
方才水果阿伯,一瞄到阿風麵包的袋子就伸手要逗。郭頓一個反射性動作、不知哪裡來的生理反應,立刻豎起了保護小孩的架勢───他瞬速擋住了阿伯的手───「喔喔,恭喜、恭喜郭先生!」
郭頓覺得:嬰兒是他的了,從今以後。
靜候屋苑前方的斑馬線,最後一個紅燈轉綠。他總是忍不住,三不時就要打開袋子瞄一瞄小寶貝。生平第一次,郭頓終於和他對上眼,一雙小眼睛慢慢睜開來───並且之於那一瞥:一目瞭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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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頓打開了屋苑閘門。
在進入家門以前,他還有一程電梯的時間,躊躇該如何好好的───和老婆解釋清楚。小劉還穿著圍裙,之於客廳與廚房之間走來走去,雙手沾滿黏糊糊的泥巴。自從和嬰兒對上第一眼,她把手徹底而慎重地洗了乾淨。也幾乎是若無其事地───接手了這突而其來的保姆任務,手勢純熟得近乎直覺。郭頓發現,他也用不著焦急。倆人合力為嬰兒脫下身上的包裝紙、準備溫水、拂走他額上的白麵粉,並且用毛巾,仔細擦淨身體。
直至拆下紙條那一刻,郭頓和小劉夫妻倆才正式確認:除了養了多年的小貓女,家裡正式多了一個女貴賓,蜜蜜。
子夜十二點,無線電視,晚間新聞片尾曲。
郭頓從冰廂取出哈密瓜,廚房裡一刀殺、去籽,一塊一塊他盛在小劉新捏的陶盤上。剩下來的整夜晚上,他們窩在沙發上用叉,一口一口,吃乾淨。
(時光的眼神混濁。)
(時間的眼珠依然清徹。)
文|王和平
國立東華大學華文所,香港浸會大學英文系。吸食詩歌、小說,世間笑話度日。著有概念專輯《About a Stalker 路人崇拜》,《色情白噪音 that’s the hormones speaking》為其第一本短篇小說集,獲2021第三屆後山文學年度新人獎。希望逗樂一些人、局部調戲你,興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