選摘文章節錄自《月亮是夜晚唯一的光芒》
熱愛常常與放棄同行。
一直覺得整理是一件很難的事,我總是羨慕會整理的人,而我只會丟棄,不會整理,遇到了糾結的地方,第一個想到能做的,就是丟掉些什麼。人們很容易把自己做的事情合理化,於是給丟棄或放棄想了比較好的名稱, 有些人叫它及時止損,有些人叫它適可而止,有些人叫它知難而退,而本質上,我覺得它們都是丟棄些什麼。
雖然我不覺得放棄是無條件的壞事,有時候是學不會停止、學不會丟棄的人,才屬於比較悲傷的人,那些人一直在奔跑,奔跑在沒有場域之地,沒有邊界,也就沒有盡頭。而永無止境這件事,就跟永生一樣,是一件很悲傷的事。
同理,容易放棄的人,也很悲傷。他們不是沒有盡頭,而是太多的盡頭,太多用盡的東西,太多灰燼,而太多灰燼的人,很難再生。
於是我想,問題不在於放棄、不在停息,而是在於持續的時間裡是否能夠給予自己滿足。
很愛過一些人之後,心心念念卻選擇不愛;長期被一個地方腐蝕,於是決定離開;目睹事物在生命變舊,所以決定捨棄。太多丟棄的瞬間,意義都不在於丟棄,而在於這些事物在我們生命裡的時間。
誠不欺我,我常常覺得我的人生都在半途而廢。
《詩經》裡有一句話:「靡不有初,鮮克有終。」指事情常常開始了,卻不了了之,很難堅持到底。一直以來,難的都不是開始,難的是堅持。
自我懷疑是條沒有盡頭的路。
它的終點往往就是打翻自己從前累積的一切,否定當初做決定的自己,見證從熱愛變成負擔,然後放棄。創作的時候往往都是這樣。我開始忘了最初書寫的理由,不斷地自我懷疑, 這真的是我喜歡做的事情嗎,這真的可以繼續下去嗎,這真的是我想要的嗎,是迫不得已寫呢,還是有意識地去寫呢。我有信心在寫完之後面對自己的作品嗎,我有信心去面對自己的身分,有資格承受這一切目光嗎,你想放棄嗎,你很努力過了嗎,傷心大於獲得嗎,一切有意義嗎,你說得出自己的初衷嗎……。
太多了,質疑自己的地方太多了,多到就算是列出那麼多清單之後,還是無法整理這些質問,多到某一個瞬間就只想,算了吧,就這樣吧,整理到了某個階段,放棄是自然而然的想法。我曾經寫過很多關於熱愛的文章,書裡字字句句不缺熱愛的決心。寫過「努力並不難,難的是一邊奔跑一邊熱愛」。也寫過想要「熱愛世界」,寫過「熱愛明天」,寫過那麼多熱愛,熱愛在我心中仍然能讓我熱淚盈眶、不負山海嗎。
這幾年讀過的書裡,讓我覺得最難過、最絕望的一個概念是—邊際效應。簡單來說,當你第一口吃一塊蛋糕的時候,它是最好吃的,但對這塊蛋糕的滿足度,會隨著你吃的次數而遞減。也就是說,當你吃到第一百口蛋糕的話,你對於它的喜悅和滿足度,幾乎可以說是零,這就是邊際效應。講白了,就是遞減的過程,那些我們所感知的快樂和悲傷,每一樣在我們神經末梢上重重發酵過的情緒和感受,都會隨著時間一點一點遞減,而這一切就是邊際效應,我覺得這是一件很難過很難過的事。我佩服那些一輩子只做好一件事、只愛好一個人的人,就像我不知道怎麼抵抗萬有引力定律一樣,我也不知道怎麼才能忽視邊際效應。
人是不是沒辦法阻止一些事的消毀。
在愛與不愛裡,
悄悄成為了自己。
常常聽到人們說,想要找回最初的自己。或許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感嘆現實怎麼把自己變得如此不堪;或者在某些不知不覺的時刻,居然就這麼輕易地弄丟了自己;或者只是,想要見見自己最真實的樣子。這些種種的想法,讓我們想要把那個自己找回來。事實是,我們找不回來,更重要的是,我們不需要找回來。
前陣子一個年輕的朋友跟我分享了她失戀的故事。一段關係總是浪漫的開始,從相遇到相知,陌生的靈魂逐漸淺顯出來,交付了真心,把自己的一部分付託出去,能理解對方,也能委屈自己,為了愛, 能夠割捨自己世界裡很多很多的東西。
對方是正在備考研究所的人,所以他的生活重心自然大部分放在學業上,不常回她的訊息,也不總是花那麼多的時間在她身上。起初她覺得那沒什麼, 總有一天會考完研究所,她應該陪他度過這段難熬的時日,而不是任性地要求對方多擠一點點時間在自己身上。於是她習慣了等待,習慣了被動,習慣了到了夜晚的時候欣喜地收到對方一條似有若無的問候,也習慣了那些欲言又止。
可是,世界上許多東西都是有極限的,可能只是某一句敷衍,可能只是語氣的怠慢,她忽然問自己,這段感情存在原因。她有點記不起心動的感受,因為在後來漫漫的相愛時間裡,她感受不到初時的愛意,也因為她早就已經不再是那個當初純真而為奮不顧身的女孩了。
她發現自己的樣子在這段關係中漸漸變得模糊,為了妥協,為了接受自己不是對方最重要的排序,為了這條相愛的繩子不被切斷,她做了好多捨斷,包括自己。
故事的最終,是她寫了一封長長的信,在除夕的時候,發給了對方,她說她決定要往前,她要去尋找自己了。最初她做出愛的決定,後來她做出了不愛的決定。她問我,她能找回自己嗎。我笑著抱抱她說,不用去找,現在就是你自己。
最後她沒有得到回信,但是我想她已經沒關係了。像是某一天,當自己下定決心要做些什麼的時候,並不是期待世界或者某一個人給予什麼回應,而是在於,在那一刻,自己做出了果斷的決定,而這個決定,讓自己不斷地往前走。
我剪過短髮,把及腰的長髮一把剪下,不能再像我心目中的女神那樣,擁有一頭又長又美的秀髮了,可是看著鏡子前的自己,卻感到無比滿足,這樣的決定,即使無法讓我成為「更好」的人,卻讓我捨得眼中的風景,奔赴下一個遠方。
在很愛之中的自己,甘願去愛,去義無反顧,甘願為了對方妥協,甘願付出,這是你自己,你見到了如此柔軟的自己,一顆跳動的心臟,擁有飛蛾撲火的衝動,偶爾優柔寡斷,偶爾患得患失,卻也得到了生活中意想不到的快樂和勇敢。在不愛之中的自己,痛苦淋漓,被愛撕裂的碎片,劫後餘生,浴火重生,有了勇氣通往未知的地方,學會了和壞掉的事情說再見,學會告別,學會割捨,學會接受錯過,也學會了奔赴下一趟旅程和下一個人的擁抱。愛的時候,是自己,奮不顧身、真誠、偉大。
不愛的時候,也是自己,果斷、勇敢、堅強。所以不用刻意找回哪個自己,我們都在無數個愛與不愛的路上,悄悄地編織出自己的樣子,這個樣子永遠不會和最初的自己相同,有時候會很懷念,有時候也會在想,如果我依然是最初的自己該有多好。但不必太牽掛,從前的自己就放在心上念念不忘,現在的自己就好好出發,未來的自己仍然如此值得期待。
記得啊。
哪一個自己,都是漫長的生活詩篇中,自己的樣子。
每一座孤島都會遇見海, 沒有例外。
新的一年的某一天,我把微博帳號的名稱,從「不朽朽的孤島」,改成了「不朽朽的星球」,然後發了一條日常,有一個來自網路遙遠一端的人在底下留言:「從孤島到星球,終於等到你。」不知道為什麼,我感動了很久。
這是一趟漫長而沒有盡頭的旅程。
幾年前我曾經在一篇Instagram的照片下寫說:人的心就像孤島,像魯迅先生說的:「人類的悲歡並不相通。」是的,我總覺得自己像是一座孤島,想說的話沒人聽,心事無從說起,悲歡都是孤寂的星,群星並不相擁,星群都相隔幾萬光年的距離,無法感同身受,誰的快樂在我眼中很熱鬧,誰的悲傷在我眼中很喧嘩,但我不屬於那裡,於是慢慢習慣了內化自己的傷口。
沒關係吧,沒人懂就沒人懂,收著、藏著、掖著,成為自己的秘密,成為自己的印章,不需要訴說,也不需要光顧。
所以上一本書中我寫「成為一座孤島,也能找到屬於自己的美好。」這話並不虛假。
在大塊大塊的自卑之中藏著那麼一點點狂妄,大概也是覺得自己的悲歡總是獨一無二的,所以也不必分享,獨自美麗、清高。
爸爸的年紀已經很大了,看過的風景比我生存的年日還要多,他常常跟我說要知足常樂,我都覺得他是在講廢話,誰不知道,但你不知道我正在經歷的坎,而且有些部分是沒辦法跨越的,我覺得他說什麼都是對我的不尊重,覺得他不懂我。後來轉念才明白,世間又有誰真的懂誰。
十八歲離開家之後,就沒有跟家人一起生活,這些年來我一個人的勇往,在爸媽的眼中都是遠離,離家越來越遠的路途。
有一天他打電話來跟我說,他好孤獨,我笑著和他講完電話,半夜想起這四個字,我悄悄地哭了。就是這麼四個字,好沉重好沉重,沉重到我沒辦法喘過氣來。
孤獨意謂著什麼,準確來說我也說不清楚。
不是孤單一詞那麼表面,僅僅只是一個人掂量。也不是寂寞,不是如暉日落下那種空虛難耐感,不僅僅是孑然一身,或暗無聲息,或槁木死灰,或無枝可依,都不是,孤獨很難用詞彙概括。
硬是要比喻的話,更像是一大片沒有盡頭的海,然後一艘小小的船兒,在海浪中間飄著,說不清是飄揚還是飄浮,就是飄著,靜靜地,遠遠地,久久地,如孤島遠離海岸。
如被拋進真空的宇宙,成為銀河系的星塵。
原來人是真的會越活越孤獨的。那一刻我知道,當一個人越習慣堅強,越習慣獨立,是會活得越來越孤立的,一開始是主動成為一座孤島,覺得唯我獨尊,有時候也妄自菲薄,不懂輕重,看見眼前的山坡,看不見身後的群山, 所以想做一顆獨一無二的星,哪怕找不到另一顆星球也沒關係,可是最終, 最終,群星會變成孤星,孤星會變成星屑,星屑會被腐蝕,會被黑洞吸走, 會變成荒蕪。
以前我享受孤獨,現在我明白了,長大就是一個越來越孤獨的過程。一開始是沒人能夠幫我的忙,當我離開家鄉到別的城市或者國家生活,去留學和開始旅居的生活,一個人扛著幾十斤的行李,在機場哭得四崩五裂,租房子被仲介騙,獨自打掃租屋處,在沒有人的夜晚看著天慢慢地亮了起來,身旁沒有一樣我熟悉的事物,那個時候覺得真的好孤獨,沒有人幫自己,往海投石,音信全無,可是我想沒關係啊,從此我就成為一個獨立的人,再遇見恐懼的事物,也流著淚硬撐著去做,再碰到難走的路,即使穿著磨腳的鞋,也能硬撐著走過。後來,當我真的成為一個獨立的人,發現自己是不需要誰來幫我的忙。再後來,是不知道怎麼樣去找人幫忙。
有時候是不想說,有時候是無人可說,有時候是說不出口。
一個慢慢孤獨的過程,形成了我爸爸輕描淡寫的四個字:我好孤獨。可是生命的延展真的是這樣嗎,緩緩地變成了一座無人光顧的孤島,真的只能夠這樣嗎。
把名字從孤島變成了星球,是因為,我希望自己不再成為一座孤島,而是成為一個星球,它會獨自運轉,它有自己星系,有自己的溫度和形態,每一個星球的介質和核心都不盡相同,可是星球跟星球之間會遇見,它們會有相遇的軌跡,會有交匯之處,彼此相遇然後再回到自己的生活,我希望自己的生命能夠這樣,那麼,這樣的我就不是孤島,是宇宙,是萬物。
很久以前,我聽說宇宙最最初始的物質結構,所有的密度可以精準到小數點後的約六十位數字。也就是說,這個宇宙在看似虛空的黑暗和光影之中,隱隱相互牽動,這些初始物質結構只要在這麼微小的地方出了任何差錯,宇宙即不再成為這樣的宇宙,地球也不再是地球,從此一切天翻地覆。這就是宇宙的法則。
各自獨立的存在,可是缺一不可,只要缺少任何一個星球,都不會成為今天的宇宙。
我想要這樣浪漫地認為,缺少任何一個人,都無法準確地維持著世間的運轉,所以孤島不是孤島,只是疏遠的大地。星球並不孤獨,只是有自己的星軌,而我們用一生去運行。
給自己一個新的任務,學會成為一個分享的人。學會分享很重要,學會與世界連結很重要,和世界交織的方法可能不是一座橋,可能不是住進另一個人的世界,可能你也不會遇見另一座孤島,可能你不會變成群島,可是每一座孤島都會遇見海,沒有例外。別成為一座孤島,別鎖死自己的悲歡,而是主動地去投入宇宙之中。
成為自己的星球。
再去熱愛整個宇宙。
九月未涼。
盛夏殘留的喧鬧還沒來得及蒸發,就揣著時間堆砌成歲月。九月是另一種起始點,啟動著曾經遙遠和未知的海浪。日光慢慢溶進更深的夜裡,我只想跟月亮許願把遲到的秋天和快樂都歸還給你。
我好想要往前走。一直覺得九月好像一個未命名的開幕式。自小到大,從孩子成為大人的過程中,九月都至關重要,它代表著開學,代表著夏日的結束,代表著暑假的終結,永遠伴隨著對於「新的」的不安和局促感,這麼說,一年的終結好像不是十二月,而是九月初。大學畢業之後,這個初始的關隘沒有那麼顯眼了。我不再「開學」了,就是如常地繼續工作,該寫書時寫書,該上班就上班,和其他的十一個月分一樣。日子難辨朝夕,生活的礪石開始淡化,皺褶自然不再明顯,好像一個月前和一個月後的差別並不大,季節也不鮮明,難以勾勒出細紋。九月的研究所課業開始前,這種局促的不安感又再度襲來,像是被生活追趕似的,我竟覺得愉快多於不適。有了要抵達的地方,邁出腳步變得沒那麼困難了。許一些遙遠的願,對未來予以一些鋥亮的祝福。
二○一九年九月北京不涼,夏天還沒有往前走,那時候的半夜,聽完演唱會,我和表妹騎著腳踏車,穿梭過大街小巷,一邊騎車唱歌,一邊分享快樂,晚風吹過髮梢,肆意吵鬧和歡笑,我想那就是自由。後來明白,自由一直都是自己給自己的。
但自由也有代價,你要隨時準備好墜落,因為自由的人,沒有什麼東西能抓緊,你只能學會自己抓緊自己。
因為疫情的關係,所有事情都停輟了。對於異鄉人來說最難的就是停滯,停在原地或者去遠方都不囿於己。八月底的時候,總是要決定新一年的去向。讀研的中途,疫情全球爆發,所有明天都變得含糊和不確定。而後的一年也是,空洞又黏稠,緩慢且模棱兩可的答案讓人焦灼。待過很多地方才知道,回跟去可能是同一件事。我不想回去,可是不回去的話我不知道自己可以去哪,我不知道藥吃完了要怎麼辦,不知道研究所的學期如何繼續,不知道疫情什麼時候到盡頭,不知道寄放在異鄉的行李要如何打包,不知道我還能寫些什麼,不知道明天準確來說是什麼意思,不知道為什麼一個人在那麼大的地方居然難有一處容身之所,不知道鏡子面前的自己算是個什麼東西。很想要往前,但是往前到底是往哪裡走。
盛夏沒來得及做的事,遲來的秋天裡可以實現嗎。我在想,不去做一個擁有那麼多東西的人,拋下那些所謂記憶或牽掛就算是往前走了對嗎。即使不知道要去哪裡,但離開原地就叫做往前走了,對吧。
《月亮是夜晚唯一的光芒》
不朽,悅知文化
永遠有未知,永遠有遺憾。我們可以一直擁有再去做些什麼的勇氣,但絕不會擁有改變過去的能力。做出的選擇就像是朝海投送出去的漂流瓶,它可能墜進茫茫大海,不再歸來,也可能流散至小溪流水,穩而緩慢。於是我們,既遺憾,又勇敢。
文|不朽
別名泰勒,90後的香港女生,畢業於台灣師範大學國文系,目前就讀北京電影學院電視劇劇作研究生。偏愛浪漫,深陷夜晚,偶爾悲傷,儘量善良。渴望去愛世間一切枯萎。不朽的意思,不是永遠,而是許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