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狩狩爺，跤曲曲，面皺皺，保庇大豬來進稠。來悾悾，去戇戇，腰肚共阮摸，暗路就敢行……」
黯夜中，面容姣好的窈窕女子，輕聲細語唸誦臺語祭文，不斷將小張紙錢投入火爐，眼神一片迷茫。若仔細瞧她手中紙錢，就會發現紙上畫著豬八戒與「賓客滿門」文字。
其實，女子來自青樓歡場，正在祭拜特種行業的祖師爺「天蓬元帥」，也就是好色的豬八戒，或被稱為狩狩爺、水手爺。煙花女子拜豬神，臺灣清國時期就有習俗，而且延續至今。祭拜儀式中，女子會焚化「天蓬元帥」紙錢，盼望祖師爺保佑。
「天蓬元帥」紙錢，迥異於金紙、銀紙，表面沒有黏貼錫箔，甚至繪畫神靈圖像，這其實是一種「小紙」。
金銀紙錢共有三種類型，分別是金紙、銀紙、紙錢。有金色錫箔的金紙是給神佛，有銀色錫箔的銀紙是給陰靈陰鬼。至於紙錢，不一定有錫箔，會以圖案與印文來識別用途，可用於祭煞改運、趨吉避凶。有些種類的紙錢是長方形小紙張，因此這種紙錢又被稱為「小紙」。
通常社會大眾比較熟悉金紙、銀紙，卻對紙錢較陌生。其實，小紙會印上各種特異圖像，具有強烈的奇幻風格，除了有天蓬元帥紙錢之外，還有各種五花八門的小紙類型，可說是包羅萬象，琳瑯滿目。
現代「天蓬元帥」紙錢
祭煞改運的「外方紙」
小紙有許多類型，有些專門用來祭煞改運，又被稱為「外方紙」。「外方」是指外在無形的超自然世界，也可用來稱呼外來的凶神、惡煞、精靈。外方紙不一定都與鬼神相關，有時候是為了鎮壓怪異或靈異的狀況，也能用來祈福祝願。
民間傳言天地之間有一百零八種「關煞」，也就是「難關、厄煞」，若遭逢這些災厄，就要使用外方紙來制化關煞。據說昔日有一百零八種外方紙可以應付各種關煞，不過現今大約可找到四十多種的外方紙。
外方紙可以驅逐邪神惡鬼，也能夠幫助人們祈福改運。不同地區使用外方紙，各自有不同習慣，因俗而異，不同的法師道士也有不同用法。以下舉例一些可以用來祈福求平安的小紙。
「白猿」紙錢，印有白猿圖畫。燒化此紙，可以防止猴類入侵果園農田，也能讓果樹作物順利成長茁壯。此外，也有人會用這種紙錢防止小孩「著猴」，讓孩童言語舉止恢復正常。白猿紙錢有這兩種完全不同的用途，可以得知外方紙如同「道具」，一種道具也許能夠應付不同情況。
「花公花婆」紙錢，印有兩位公婆守護神，祂們會護衛孩童的生命樹。古早人會以這種紙錢來祈求早生貴子，不過現代社會習慣用於小孩補運，祈求孩童可以平安長大。
「買命錢」繪畫古錢幣，祭拜者燒化之，可以增添壽命，消災解厄。
「十二元神」紙錢，可以用來召喚人類元神回歸肉體。民間認為人之靈魂為十二元神，若人昏迷、神智不清，很有可能元神散離。
「流蝦」紙錢，印有蝦子與水流圖案。以前孕婦生產若遇血崩，就是「起流霞（蝦）」，霞是紅色、血的意思，流蝦也是流血的臺語諧音。道士會用這種紙錢「送流霞（蝦）」，祈求生產順利。
「外方紙」的妖鬼圖畫藝術
不同於金紙常見的神明與三仙圖案，外方紙的圖畫更加千變萬化，展現了臺灣民俗對於超自然世界的各種想像，所以也經常呈現鬼怪、神怪、精怪……等等圖形。
筆者開始收集外方紙，是因為外方紙所繪畫的各種神煞、鬼怪造型，反映了臺灣民間對於天地鬼神的具體想像，可說是臺灣妖怪圖畫藝術的獨特種類。以下簡介一些描繪妖鬼造型的外方紙。
「煞神」紙錢，也就是凶煞之神，通常會有兩個小鬼跟班。如果生活不順利，罹患怪疾，有人認為是煞神作祟。或者言行不當，興建土木的時辰不對，也會被煞神纏上。
「白虎」紙錢，一隻虎獸精怪盤據雲端。人們認為，白虎凶星會危害人間，山野之間也會出沒虎怪，帶來血光之災。此外，民間也認為婦人受到白虎作祟，就會無法懷孕。如果人們犯白虎，導致凶厄纏身，就要進行祭煞改運的儀式，並且使用白虎紙錢來化消災厄。
「黑虎」紙錢，墨黑老虎看似樸實可愛，其實是會作祟婦女的凶物。如果孕婦在晚上出門，很有可能被這種虎怪纏上，不只是胎兒會危險，甚至孕婦也會被殺。
「天狗」紙錢，描繪雲上有一隻天狗。如果人們生肖犯天狗，或者沖犯到狗神，就會破財愈厄，百事不順。
如果被白虎、黑虎、天狗纏上，可以在竹籠內裝菜飯、豬肉，放在屋外祭祀，搭配咒語：「食豬肉，笑吶吶，食飯去遠遠。」然後燒化相對應的紙錢，就可以驅逐邪祟。這種儀式稱為「謝外方」、「送外方」，將邪怪謝絕於遠方。
「外方紙」的嶄新應用
外方紙應用於民間，流傳程度不像金紙、銀紙那樣廣泛，所以隨著時代流轉，有一些外方紙種類已經失傳，現代不再使用。例如日治時期，臺灣人會使用黑虎紙錢來制化關煞，但是戰後黑虎作祟信仰不再流行，相關紙錢就不再被民眾使用。
雖然某些外方紙越用越少，有了失傳的危機。不過也有文人發現外方紙的藝術價值，將之轉化為美術圖騰。首先創意應用外方紙的人，首推日治時期文學家西川滿，他當時創辦《文藝臺灣》等刊物，就會將外方紙圖像（如流蝦、白虎）放置於書頁中，作為美化版面的獨特插畫設計。
另外，西川滿更將黑虎紙錢圖，當作他的出版社 LOGO 圖像，在他的詩集《媽祖祭》、黃鳳姿的書中都可見到黑虎身影。
雖然某些外方紙面臨失傳危機，但這不代表臺灣民間不流行祭改儀式。事實上，祭改在臺灣始終很盛行，只是因為時代變遷，某些外方紙對應的關煞，不再被人們重視，因此造成某些外方紙種類消失。換句話說，人們也會因應新時代，創造出新型態、新圖畫的外方紙。
例如，嬰靈信仰從一九八〇年代開始興盛，於是紙錢業者創造出「嬰靈金」，讓人們超度未出世、出世不久即死亡的嬰兒靈魂。「車厄錢」出現汽車圖畫，反映現代人流行車關祭改。
雖然民間大多認為紙錢就是用來燒化，只是祈福祭煞儀式中的一項必備物品。不過，如果我們能以嶄新的觀點看待紙錢藝術，也許能夠賦予紙錢另一種新的生命。
撰文、圖片提供｜何敬堯
小說家，臺中人，畢業於臺大外文系、清大臺文所。寫作主題橫跨奇幻、歷史、推理、妖怪。作品曾獲全球華文青年文學獎、臺大文學獎、金石堂年度十大影響力好書、博客來OKAPI年度選書。美國佛蒙特藝術中心駐村創作、中正大學駐校作家。作品被改編為漫畫、手機遊戲、音樂劇。歷年著作：《妖怪臺灣》、《妖怪臺灣地圖》、《妖怪鳴歌錄Formosa》、《怪物們的迷宮》、《華麗島軼聞：鍵》（合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