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有無而僶俛,當淺深而不讓。」
「苟傷廉而愆義,亦雖愛而必捐。」
——陸機〈文賦〉
羊皮紙下還有別的詩,教堂壁畫的底層,居然藏著另一幅畫。
大師屬稿既定,便將成熟的花果分享給世界,不遑細述栽培的歷程。
楊牧論作詩,屢申「無中生有」之義。下決心去創造固然十分重要,文字「生成,變化,凝定」的方法與用心,更是詩的奧祕所在。他曾經提及,修改與年齡是有關係的,年輕詩人依賴天資靈感,不大修改;但隨著閱歷增長,顧慮漸多,總是反覆修改以求完美,輕易不肯示人。我想這種說法,很能解釋「二十一世紀楊牧」為何產量變慢,句法卻更緜密,又能維持藝術質地於不墜,甚至有所突破。
大部分的名家詩集,都以早出者為珍版;然而撫觸楊牧的最新詩集《微塵》,我卻深感震盪,彷彿今日始窺大師的門徑。這「十六首」詩,絕不只是「一本」詩集,還附贈了一本隱形的書:實作示範版的《一首詩的完成》。恕我直言,並非所有人的手稿都值得細究或保存,照著已發表文稿謄錄一遍尤為無聊;許多名家老來自恃筆熟,一揮而就,通常輕淺易讀,他們的手稿亦徒具紀念價值。惟天才與功力兼備者,敏於錘字結響而又斑斑可考,這樣的手稿最值得深究。
楊牧歷來的詩稿處理程序,依我過去所知,可歸納如下:他在報刊上發表的版本已是「定稿」,收進詩集時不甚改易,再版或匯編為定本Ⅰ、Ⅱ、Ⅲ時更講究存其真。這次《微塵》手稿集的出版,使我們得以省識他全幅的創作流程。相較於「定稿後」的篤定,原來「定稿前」是那麼劇烈地「考殿最於錙銖,定去留於毫芒」。這是極富於啟示的:詩不憚改,修改可以激發創造力,確認情思的動向,此其一。知止而後有定,稿子不能無限改下去,發表即是完成,故亦須慎重,此其二。一旦定稿便銘刻了我特定時間的詩藝,為我所自信,無須追改,此其三。
編者謝旺霖從龐雜的手稿中統整出十篇定稿及其前身,六篇待定稿,疏理其次序,辨識前後作之異同;最後以不失清朗可讀又保留繁複軌跡的樣式刊行,我以為極為精當。讀者當可發現,輯一已發表的幾首詩「至少三易其稿」;依此情況推測,輯二所錄六詩,多僅經一 、 二稿,距離大師心目中「完美的狀態」還有或遠或近的距離。所謂「易稿」,通常是在前稿上已修改得極繁密的地步,為了去蕪雜而醒眉目,遂換稿紙重謄一遍,取得初步結果。
試以未定稿第三首〈歌者〉來說,計分三稿,但我推測:手稿三應先於手稿二,目前的排序可稍斟酌(換言之,後者最接近定稿)。題目由「歌者:哭的過程」易為「歌者」再變回「歌者:哭的過程」,昭然可辨。在一篇手稿上,「增衍」、「改易」與「刪併」三種程序很可能在同時發生於一紙之上。但通常「草創稿」重在栽培詩意,故以擴展為尚;而後漸求精準,凡無功於主題表現者須適度刪併。此詩三篇稿本(稿一、稿三、稿二),紙面恰好呈現出化繁為簡的趨勢(並非指詩行數目漸減)。且就筆跡而言,稿一是「作詩火急追亡逋」狀態,稿三推敲尚繁密,稿二乃近乎氣定神閒。
稿一雖達三十一行,但有許多行是刪了再另起句改寫,如帶「淚」的句子要怎樣呈現才合宜,他試了五次才罷休。至於稿三,不再為「淚」煩惱,但仍費心於「鼓點」的布置。此稿先以黑筆謄抄兼修改,再以藍筆增補調動(特別注意裡面的箭頭),其理甚明。而這支藍筆極可能旋即去謄抄出稿二,在這個關鍵的過程中,有些在稿三中被劃掉的詞與句最終被保留了回來。這就是我前面所說的,詩人創作「刪」、「增」、「改」是同時進行的,這首詩已可視為定稿,惟題目仍是〈歌者:哭的過程〉。或因風格與題材自成一格,詩人尚有所待,終未發表或收進詩集。
另一種情況是〈留下〉及〈流失〉,皆僅存一稿,但亦頗多刻痕。〈留下〉就是八行小詩了,詩人一度考慮題做〈爽約2〉。事實上,此詩的形式與格調也都近於《介殼蟲》裡〈爽約一〉、〈爽約二〉,應原屬系列創作之一。〈流失〉雖已有不錯的句式,但顯然尚處於草創期,應當還有生長空間。〈歸屬〉僅有兩稿,篇章成熟度頗高,詩人也已鄭重繫上年月。惟收尾處似尚未臻完美,所以被擱下來。〈觀魚〉一詩頗具新意,也可與《長短歌行》第四輯的生態書寫有所連繫。詩人當亦得意於此詩,但依其創作習慣,可能得再三易其稿,乃能收工。
編者已經有許多有趣的發現,譬如〈微塵〉與《長短歌行》裡的〈論孤獨〉具有「語句相承」的關係,但思維心境已截然不同,故可視為獨立一篇。詩人把幾個得意的句子,放在不同類型或主題的篇章裡試驗,詮釋,伸展,這在實務創作裡是有的。編者把這篇手稿呈現出來,而不逕將之視為〈論孤獨〉的初稿或前身,實為明智之舉。而兩篇作品的對照,不僅為楊牧研究者提供可資闡釋的珍貴材料,也為詩歌創作學提供了特別的案例。
「未結集」的十首詩,由於易稿更頻繁,可探討的細節也就更多。同時還有明確的報紙發表版可供對照,知道詩人最終的文字裁量。編者在紛繁的草稿中,重構篇章,發揮了機警的繫連能力。像〈行蹤〉一詩,五易其稿,四換其題,有三段版、兩段版、不分段版,富於層次感。我感覺這一系列手稿其實蘊含著多個「詩胎」。〈聽鼓〉(三段版兩種)手稿可以視為母版,在謄抄時再創造,生出了〈鼓聲〉、〈多風〉、〈行踪〉等三個子版,並擇其一發表。然而這「三首詩」各有優勝處,在詩人嚴謹的詩藝要求之下,有些漂亮的句子與意念就這樣只存於手稿裡了。
楊牧或許很早就有了不只為當代讀者而寫作的自覺,他敏於回應過去,不斷抵臨未來。他極為篤定地創造自己的風格、句式與主題,不追求一時的掌聲。《微塵》為寫作者示範了應該如何對篇章負責,何謂詩藝追索,何謂與時間對奕。我年青時曾熟誦陸機〈文賦〉,展閱大師手稿,腦海便播放著那些文句,反覆印證,一一契合。
《微塵》
楊牧,洪範出版
《微塵》是楊牧最後一本詩集,收其自編《長短歌行》(2013)之後的十首「未結集」作品,以及他留下不曾發表的六首「未定稿」作品,共十六首 ── 每首詩均附錄珍貴手稿壹式以上,多至七易其稿者,包括初稿,修訂稿,和定稿等。首度揭露他滿紙刪塗勾補的字跡,一改再改的修正版本,得以窺見詩人如何經營琢磨,完成一首詩的藝術秘密和心血付出。
文|唐捐
一九六八年生於嘉義。臺大文學博士,現為臺大中文系教授、台灣研究中心主任。著有散文集《世界病時我亦病》等兩種,詩集《金臂勾》等六種,另有日譯詩集《誰かが家から吐きすてられた》。曾獲五四獎、年度詩獎、聯合報文學獎、時報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