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先允許我,在書評開頭先打個岔,說說《小叮噹》(呃,我知道現在都喚哆啦A夢,卻依然習慣叫小叮噹。)
這部卡通已經很久很久了,我始終記得第一集,小叮噹搭乘時光機,從大雄的書桌抽屜冒出來,對著瘦弱的黃衣男孩說:「是我,打擾到你了嗎?」大雄驚嚇到不行。殊料這隻從未來而來的機器貓,像保鑣、人生導師、朋友三位一體,陪伴著大雄。我猜想所有閱聽人或許都有類同感受,當小叮噹從口袋掏出法寶來,所向披靡,為大雄擋去災禍,那一瞬彷彿看見人間世的烏托邦,技安的暴戾之氣消弭,所有做錯的、傷痛的、無論多糟盡悉獲得救贖,像一道光從天降下打破黑暗。但是等我跨入社會,才發現《小叮噹》其實是一個魯蛇、邊緣人的故事,總是被霸凌的大雄,反照出來的絕非只是做事懶散憨傻,而是他根本都不曉得保護自己,他必須仰賴小叮噹時刻救援,任意門、超能停時表、如果電話亭……,讓苦難情境得到翻轉。沒錯,小叮噹是魯蛇的救贖,《小叮噹》影片也是,讓魯蛇們在碰壁時,還有那麼一點點忘憂解壓的可能。但是,撇除那些,《小叮噹》的故事本質很憂傷。
這也是我讀《如果電話亭》的感受。一篇又一篇以小叮噹法寶為名的故事,與其說拯救,不如說直面揭櫫一個個千瘡百孔的魯蛇人生,離異的父母、在被霸凌與霸凌人之間來回移動的你我他、愛情海裡載浮載沉的眾生,像池中魚群爭奪一把灑落湖面的飼料,都是魚,沒有誰比誰高級,都是魯蛇,在你爭我殺,有誰贏嗎?很抱歉,沒有。暗黑啊暗黑,可人說到底不都帶點齷齪帶點髒,只是誰髒得高明,誰又髒得粗鄙。我很詫異這一切全壓縮進蔡欣純的瞳仁裡,才二十餘歲,究竟經歷了什麼,讓她把人看得那樣透。
那時候,我們(不)應該排擠她
貫穿《如果電話亭》一個頗突出的情節和情結,就是霸凌。霸凌並不是最近的事情,絕非校園限定,但凡有人,無論老少、性別、階級,都存在著霸凌。當中顯現了人和人之間最風行草偃的一面。人需要群體,用群體的力量鞏固自身的位置,甚至,謀取小利小惠。
〈謊言成真擴音機〉裡三十四歲依然篤信童話愛情的女老師,被男數學老師、學生們背後議論。料想女性讀者看得氣癢癢,忍不住咒罵該死的男性沙文主義時,卻發現後面幾篇小說裡,真正傷害女生的竟是女生自己,真是一巴掌火辣辣地摑在女生們臉上。最恐怖的是,不喜歡這個人的理由什麼都有,當然也可以莫須有,其背後核心指向一個──嫉妒,討厭你比我受歡迎,討厭我喜歡的男生喜歡你,討厭討厭討厭。唉唉,一個個再熟悉不過的抱怨「女生們就愛搞小團體」、「女生有夠難搞」泡泡般冒出。
我認為寫排擠,最精湛者在於蔡欣純把排擠嵌進同性之愛裡。瀏覽過往作家們寫同性之愛,多集中描述其中的壓抑、暴烈與甜美,可那些全在《如果電話亭》翻盤,這裡的同性之愛蒙上了心機與算計。〈交換身分棒〉的敘述者為一名女高中生,與男大生交往後,頓時受全班女生矚目,她們滿腹羨慕又好奇地圍著敘述者我,東問西問,冷落了原本小圈圈的女主角宜靜,被當成空氣的宜靜終於受不了轉學。然而,愛情不是愛情,敘述者交往男生大的背後動機竟是為了那個真正心儀的女生宜靜(你沒看錯,正是被眾人排擠的宜靜)。這不是有點矛盾嗎?明明喜歡宜靜,為什麼踏進排擠別人的圈圈裡?若你也這麼問,代表我們都是註定在鬥爭劇碼裡出場三秒就死掉的笨蛋。我們或許可以這樣想:排擠、被排擠,到底是工於心計?還是我們都被迫或不知不覺變成一個必須選邊站的人?那麼,排擠不排擠只是假議題,背後糾結難解的人/情才是,只是那盤根錯節,從來不那麼簡單,更難以根深柢固地解決。
當對方一劍殺下來,受傷了,沒關係,人有一口氣,永遠有復仇機會。小說裡與霸凌一樣高頻率出現的殺手鐧,非流言莫屬,簡直要敵方刀刀見骨見血。上海女星阮玲玉以生命換得「人言可畏」的寶貴訓誡,言猶在耳,蔡欣純不走哀情路線,而選擇正面迎擊──「無聊人士真的很多」,反嗆那些傳聞:「天啊,你們的想像力,難道就那麼貧乏嗎?」甚至昇華到另一層次:「我最喜歡流言了。我會在這裡,認真地聽著,像是在聽別人的故事。」有人的地方就有流言,如果人無法斷然脫離人群而生,蔡欣純向後退了一步,「我開始抱持輕鬆心情,去看待人和人之間的關係之後,我發覺,這個世界似乎變得不太一樣了。」
看到這我忽焉頭皮發麻。就像那位三十四歲的阿美老師,對當下中學生的價值觀嘖嘖稱奇,我為青出於藍的心機感到害怕,同時又感佩於能高EQ面對惡勢力的人,那真是歷劫重生的人,笑傲江湖的姿態。
極樂世界是戴上另一張面具
相形於霸凌群體,我更留意遭排擠、形單影隻的人,當蔡欣純以俳優調笑之姿突出孤獨者「不合群」、「一個人」時,我忍不住想這是某種敘事策略嗎?讓我們去反思:究竟是孤單者比較怪?還是霸凌群體有問題?
現實人際滿滿苦楚,有人選擇宗教為依託,有人選擇網路求解脫,《如果電話亭》一口氣撈捕寫盡。我以為最令人拍案的片段是〈謊言成真擴音機〉,裡頭寫初相見的男女大玩cosplay,扮蘿莉塔太俗氣,扮鬼滅太普通,竟雙雙當起和尚女尼。約會是相偕上寺廟,恭敬虔誠地拜拜完,遁入廁所交合。在神聖的廟宇邊陲,偽宗教人士在行不苟之事,兩人一邊持誦心經,一邊吟聲浪語。《包法利夫人》有個公認的經典片段──包法利夫人在樓上與外遇情夫在樓上情話綿綿,與樓下市集的叫賣聲形成雙聲對照,蔡欣純比福樓拜更為極致,在廟宇公廁欲仙欲死的男女,神聖和墮落兩者交纏得淋漓,究竟誰是極樂、誰在極樂?蔡欣純告訴我們,極樂在凡間,戴上另一張面具就好了。
台灣信仰蓬勃,《如果電話亭》寫天主教徒、基督徒、佛教信徒與民間信仰,卻都不得人意。面對宗教,小說連環提出了幾個叩問:為什麼虔信的人們仍舊會傷會死?為什麼宗教會有斂財性侵的事情?蔡欣純寫:「如果真的有神,祂怎麼捨得信眾受苦?」到底是誰命不該絕?這是基督的善意?還是因果?如果什麼都能從因果善惡來解釋,對她來說,「因果,說穿了不過是這樣──所有人的命運,都緊緊相連著──有人哭了,肯定有人笑了。」
原來,當我們離人群更遠一些,從更廣袤的視野望出去,因果不是前世今生的問題,而是像槓桿那樣,左側下垂,右側揚起。懂得了這點,信仰僅是我們強抓的救生圈,抓到了又如何,還是一樣虛無飄渺,遠不如一隻小叮噹。那,文學能成為信仰嗎?
在小說最末,蔡欣純說:「文學並不能救贖」,即使孤獨長路有文學作伴,她似乎不再為誰交付全部的自己,包括愛,她血痕累累。在書裡、在訪談中,她都自清寫作充滿復仇與怨念。寫作者的筆是一把雙面刃,寶刀出鞘,能救人,固然能殺人。可讀完整本書,回過頭看扉頁印上與霍金的QA──敘事者問霍金:「Zayn離開1世代傷了少女的心,這有什麼宇宙層面的影響?」霍金如此回答:「我給任何傷透心的少女的建議是,去學物理,因為有一天或許能證明平行宇宙的存在,而在一個平行宇宙,Zayn仍然在1世代,甚至在另一個平行宇宙,這個女孩開心地嫁給了Zayn。」文學無法完全救贖,或許透過文學所通往另一平行時空的存在,來療癒、治療一部分的創痛?好比烏托邦不一定子虛烏有,說不定哪天,就有一隻機器貓從抽屜裡跑出來,說:「是我,打擾到你了嗎?」
因為霍金真的說過,穿梭時空是可以相信的。
《如果電話亭》
蔡欣純,雙囍出版
撰文|徐禎苓
政治大學中文所博士,現為台灣師範大學兼任助理教授。著有散文集《流浪巢間帶》、《時間不感症者》、《腹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