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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點書評】或許時間從未站在誰那一邊─鍾耀華《時間也許從不站在我們這邊》

by 許菁芳

十四萬字合為一條泱泱湯湯的意識之流,有夢囈,有記錄,有反省,有詮釋,鍾耀華搭建起一條下沉往內心深處的階梯,並描繪黑暗中所感知到的恐懼、憤怒、傷痛、困惑。有些深層的糾葛,甚至明顯不是作者個人的,而是深藏在港人集體意識當中,接天線感應而得。

高雄市區,有一棟日本皇族的海外別墅,靜靜站在民宅街區之間。

八十年前,已邁入晚年的大谷光瑞來到台灣。他出身京都華族,父親是凈土真宗本願寺派的二十一世宗主,妻子是大正天皇之貞明皇后的姊姊,他自己則是著作等身的佛學家與探險家。高雄的逍遙園是他的實驗農莊,一棟兩層樓的和洋折衷建築。任何訪客都會驚豔於這棟宅邸的精神氣度,現代而務實(兩個防空洞),具有遠見與胸懷(內部四通八達,視野遠眺大武山),同時又紮根於古典的建築傳統(破風屋頂與木製露台)。

不過,眼前的逍遙園是修復而得,從廢墟裡重建。

戰後高雄也收納大量移居人口,逍遙園被接收為軍醫院長宿舍,宅邸周圍的空地成為眷村。 來自大江南北的居民落腳此處,黑壓壓的電線上牽下引,一落落的雜物跟隨著人們的生活痕跡蔓延開來。逍遙園被分割、侵蝕、穿透、埋沒。文化志工開始為這棟古蹟奔走時,屋頂已經消失,天花板與壁面面目全非,結構消解,垃圾填滿扭曲的空間。耗費十年,斥資逾億,集結台日工匠,動員了無數在地公民、學者專家、地方與中央政府,才終於還原逍遙園的本來面目。

曾經是人物相輝映的偉大建築,文化與實用性鑲嵌得宜——卻在歷史的洪流裡一再受挫。戰亂,鬥爭,迫使文明沈落在日常掙扎之下。等待良久,等待有一天,這個社會終於強壯自信到願意自我修復。在平凡的鄉里當中,一座偉大的建築再生。

香港也是一座偉大的建築。

閱讀鍾耀華新作時,我不斷想到逍遙園。今日我見證的是她的新生。時間若倒推,世紀之交的逍遙園,或許是敗壞的底谷;時間再倒推,或許是頹喪的開端。時間究竟站在誰那一邊——或許時間並沒有站在任何人一邊。時間僅是見證者,見證樓起樓塌,人聚人散,而人們的群策群力,都在每一個施力的當下,重新定義歷史,重新決定未來的起點。

作者鍾耀華在香港佔領中環運動之際,以學生運動者的身份站在鎂光燈前。自香港中文大學畢業後,他曾經做過記者,編輯,後來與伴侶葉泳琳開辦一爿「生活書社」 。鍾耀華亦為著名的佔中九子案的被告,判囚八個月,緩刑兩年。《時間也許從不站在我們這邊》集結了他於二○一六年至二○二○年的多篇文章。

這並不是一本具有說理意圖的論著。這也不是一本敘事軸線清晰,提供讀者「內部觀點」(insider perspective) 的私歷史。事實上,這不是一本能用分析性框架理解的著作;這是一趟作者的自我探索之旅,讀者只能以情緒感應。

十四萬字合為一條泱泱湯湯的意識之流,有夢囈,有記錄,有反省,有詮釋,作者搭建起一條下沉往內心深處的階梯,並描繪黑暗中所感知到的恐懼、憤怒、傷痛、困惑。有些深層的糾葛,甚至明顯不是作者個人的,而是深藏在港人集體意識當中,接天線感應而得。

一組明顯的糾葛是:國家與我何哉?作者所體會到的國家,有一種高大上的傲慢。繁榮與穩定是香港的基石,為了更好的經濟表現,更多的利益,人可以被化約成數字與土地。在評論社區重建時,鍾耀華寫道:

政府一邊的人總會勸說大家不要只愛懷舊,要向前看,不要太過自私只考慮自己。彷彿談自己對土地的熱愛,對生於所居之地的人的感情,就屬於情緒化,看不到大局。(p.91)

這是一組偽命題。國家與人民成為理性 vs. 情緒的對立,前者優於後者。事實上,理性與情緒共存互生,而非相悖相斥。發展不是一條絕對的道路,沒有標準答案,只是共同決定,共同承擔。鄉土之愛本是天生而就,理性計算可支持折衝 。港府的偽命題,是一種封閉的決策模式戴上一種理性的面具。

政治上的偽命題,不只是港府的話術,更深層的影響是造成社群內在的分離與分裂。所有社會的貧富左右都是相應相生,如太極陰陽:香港有繁榮,內裡就有潦倒,由上看來要香港穩定,由下活來就要香港自由。爭取民主,並不是因為民主能夠帶來更快速的經濟成長,或者從此免於紛爭——民主是一個機會,讓陰陽流轉,左與右可以輪替,誰也沒有辦法大聲過誰,因為到底你與我都是平等的公民,只有一票。

威權政體裡,政治能量無法自由流動,僵持之後即是分裂。左右相殺、派別裡再生派別。

於此強加的分裂底下久了,個人的內在也產生根本衝突——在這亂世,我的生命何去何從?

此書成於鍾耀華的二十歲後半。多數人的人生時間感,在二十幾歲的時候,大都是線性的。不一定是走向成功,可能有許多挫敗,但大致有具體的方向感。可是在香港,命運是重複的。薛西佛斯不斷推著石頭上山,再不斷地被石頭砸得頭破血流。在香港,石頭還帶著催淚瓦斯、真槍實彈、黑道、數位監控,沒完沒了地滾下來。世道如此,二十幾歲的個人感受也是如此。

書裡漫溢著來回折騰的情緒,是香港的現實。書行至半途,作者反覆地探問我們還能怎麼樣呢,像是反覆掏探灰燼,沒有火焰了,掀起一陣煙灰。連作者本人都感到有些愧疚了,

我以為這篇已經算是有點新意了,但當我回去對照一次自己所寫過的舊文,原來這篇寫下來的真又是類似的事…重複又有什麼不好呢?我也想不通,但就連我自己感覺也不太好。(p.184-185)

面對狂暴的天地巨變,不可語理的政權,是不是必須先接受自己無能為力?很深、很深地體驗與接納,是的,我所知的世界崩解了,美好將遠去,是的,鬼門已開。然後,或許潛伏在很深的黑暗當中,我們才會逐漸打開新的感官,學習新的語彙,以不同的方式,不斷再生文明。

書近尾聲,最令我動容的是一段末語表達出的臣服與理解:

人如果要墮落,其實無人可以阻止,也阻止不了的,而你想面對國家巨獸到什麼程度,是每個人生的選擇。進進退退,無所謂的。(p.347)

我想起柏拉圖著名的洞穴之喻。一輩子在洞穴裡的囚犯只能以光影間接理解世界,而從未真實見識過世界。港人擔憂的是香港將如日蝕般黑暗籠罩大地,人們將在陰影下苟活——但是,港人已經以無比的勇氣與愛,創造過天堂,在洞穴中再現的也依舊會是天堂。如進入洞穴的原始人,留下了如通靈般的壁畫,充滿生命力。那是真實的世界。

「無光是反抗的根本」(p.57)

——或許無光之根,生長出的芽枒不一定是反抗。我們沒有任何人知道那是什麼。唯有時間,會陪伴我們走到見證其成形的一刻。

《時間也許從不站在我們這邊》
鍾耀華,春山文藝

本書作者鍾耀華,一九九二年生,香港元朗人,經歷城市起伏的流變,見證歷史再開的瞬息。現世為每個人繪製肖像,他拒絕順從,以寫作贖回主體,用文字重建、叩問自我與世界的關係。

《時間也許從不站在我們這邊》收錄了作者從二〇一六到二〇二〇年底寫下的文章,大致按時序揀選編排,以呈現他在後傘運時代的思索歷程;思辨與抒情,智性與感性,經常在他的文字中並存不悖,難以歸入既有文類,卻形成一種破格文學之美。而這份美,是來自於一個人不與世界的不可忍受尋求和解,選擇直面痛苦、殘酷與不義,同時仍渴望超越。

文|許菁芳
高雄人,作家,學術工作者。加拿大多倫多大學政治學博士。中文創作出版有散文集《臺北女生》、《甘願綻放》,近有政治、書籍評論散見報導者、端傳媒、女人迷、OKAP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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