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肉、血與黏液所束縛,由活著「苦短生命」的身體產生的故事,講述著身體,也觸及超越身體的不死存在。即使什麼也不論述,佐野洋子的敘述本身就足以正確告訴我們,什麼是愛。《戀愛論序說》這名稱除了幽默和諷刺,同時也是對於嗜談知識的當代一種尖銳批判。在人人忙碌奔走的這個時代,敢斷言男女都「閒著沒事」,可不只是單純的挖苦。那或許可說是一個面對混沌的人擁有的自負。不過,這種說法佐野洋子自己聽了,恐怕只覺得難為情吧。
一本書籍的問世,實在很不可思議。白色書頁上排列的是平凡無奇、早已看慣的日本文字,但是讀著讀著,竟能在白色書頁上看見各種色彩,最後還會由藍見天、由灰見石、由褐見樹、由紅見唇、由白見雪、透明見淚,從顏色看見各式各樣的形狀。在這之後,雲和風,草和蟲,孩子的腳和大人的手紛紛開始活動。
假如是神開天闢地也創造了我們人類,當時是否也是一樣的光景呢? 從糾結盤旋的混沌中浮現、成形,開始活動。無論是多麼嚴謹的作品,能讓人感覺到那種誕生的不適,且又讓人感同身受體驗到甘美時間流動的書,其實不太多。這本書誕生自充滿了未成話語之事物的世界,而非來自已被人類命名之諸象萬物。
或許佐野洋子就在自己也沒有察覺之下,寫就了這麼一本書。
創造色彩、形狀和動態的是話語。話語也會創造話語,但初始的話語並非如此。可是當我們說「太初有道」時所指的話語,並不只存在於遙遠世界初始的黑暗中,同時也藏於此刻所訴說、書寫、聽聞、閱讀的文字及聲音當中。話語不斷誕生自至今依然無以名狀的混沌中。而與話語共同誕生的,則是現實。在此要區分出事實與想像並不容易。
早在我們出現在這個世上之前,現實已然存在。那裡有「相思樹」、有「有點變黃的葉子」和「漂亮的青綠色葉子」,也有「穿著白色水手服的小健」。這些連結著六歲「洋子」的內部和外界。但是如果四十年後,佐野洋子沒有賦予這些東西名稱,對我們來說,它們就不會成為現實。
我們從這本書裡乍看單純卻又極其特別的敘述方式所講述的故事中,讀到的並不是成人感傷的回憶,而是活過孩提到成人之間各種不同時光的作者,宛如現在依然活在這些故事中的真實報告。所有一切已經誕生在某處,而我們必須重新去發現這些,才能活下去。不只是從話語中產生的話語,正因為有從無法命名的世界所生的話語、從混沌所生的話語,才有可能生存。話語誕生的瞬間同時也是現實誕生的瞬間。在日常生活中,話語並不一定都是這樣誕生。我們反而是依靠著從話語而生的話語而生。憑藉著古今人類創造的各種觀念而生。佐野洋子有時也會寫出這樣的話語。但這絕不能滿足她。
佐野洋子企圖寫下話語還沒能說得精準、甚至絕不可能說得精準的東西。儘管用的是已經存在的話語,她也嘗試去發現自己心靈和身體最深處的未知。那或許很類似幼兒牙牙學語的時候。幼兒從大人身上學會說話,發現身邊世界的秩序,但其中卻有著他們尚未自覺到的異樣,也因此,孩子偶爾會有令大人驚訝的新鮮表現。佐野洋子成為大人的現在,依然執著於那些突兀的感受。所以她不斷反芻自己幼時的體驗,有時甚至頑固地抗拒替某種情感賦予一個名字,同時比起明晰,她更會往曖昧裡探尋現實的深度。這種時候,她不得不去凝視那些無名之處、那些渾然混沌。在這些不安的驅使下,佐野洋子提筆書寫。
感覺和感情原本都沒有名稱。我們給它們套上現成的名詞,加以整理。假裝沒看到那些無法套用的存在。但這些苟且的安心卻背叛了事實。我們就這樣制伏了那些無法套用、多餘的存在,或者斷然割捨。我們有時不承認事實是事實,卻想用觀念來釐清世界。對於掌握話語的人類來說,這或許是無可避免的一條路。因為我們是發現了秩序,藉由引進秩序才好不容易能活在這世上的存在。
然而,佐野洋子從老實承認自己所感受到的事實出發。她不急著賦予名稱, 也不試圖整理。不管眼前的事實令人不適或者充滿矛盾,她也絕不移開眼神、絕不逃避。例如〈九歲——初夏〉中「我」對鈴木先生的感情,正因為她沒有做任何解釋,才會如此真實。她毫不留情地描寫我們以為自己深信不疑的秩序背後存在的混沌。也正因為這些都是事實,所以可能讓我們覺得不適。
有時候我覺得,寫文章時的佐野洋子的眼睛是畫家的眼睛。每一個動作和對話,她彷彿都在無比精準地素描。直接看見眼前一切的眼睛、能夠看見被埋沒在生活中的事物的眼睛、連不想看的東西都看見的那雙眼睛,並不會將自己合理化。她將自己也視為世界的一部分,公平看待。這種能力與其說是努力所獲,更像是一種天性。但是要凝視一個無法命名的世界,除了資質也需要勇氣。自己甘冒消融瓦解之危險的勇氣。
*
佐野洋子住在多摩市連光寺這個地方。她第一次帶我去的時候,過了多摩川還要走好一陣子,我心想,那應該在山梨縣和神奈川縣的交界附近。那地方在一座小小的丘陵上,緊接著並排的櫻花樹後,四周有雜樹林包圍,非常漂亮。
附近有一座似曾相識的建築物。仔細想想,那棟建築物是我小學時遠足曾經去過的聖蹟紀念館,我知道理應不會位在人煙太稀少的地方,不覺有些失望。一開始我還心想會不會有熊跑出來,不過需要畫熊時,佐野洋子都會到附近的多摩動物園去。
幾年前蓋的房子有著三角形、鋪了屋瓦的屋頂,看起來很像回事,就像小孩畫畫時會畫的那種房子一樣。可能是因為覺得家就該像個家吧。她覺得會出現在建築雜誌裡的那種現代住宅很難為情。但是家裡養的雜種柴犬卻一點也不像柴犬,可能混了一些臘腸血統,腿很短。佐野洋子對此也像是自己的事一樣覺得難為情,可是聽到別人說這隻名為桃子的狗壞話,她也不開心。
除了不像柴犬的柴犬之外,她還養了貓,名字叫咪孃。咪孃年事已高。以人類來說大概跟宇野千代差不多吧〔註〕。這隻貓經常自言自語,但很有氣質。牠會好好地鑽進暖爐桌裡,也會開心地吃沙丁魚頭,可以說是很像隻貓的貓。要說缺點,就是太愛吃海苔,連客人吃的海苔都要搶食。佐野洋子很擔心咪孃死了之後不知該怎麼辦,但她又說自己並不喜歡貓。
這算是矛盾嗎?但她從不是個懼怕矛盾的人,她是個對矛盾感興趣的人。不,甚至應該說,她這個人並不相信不存在矛盾的事物。對她來說,咪孃不是一般的貓,因為長年相伴,咪孃已經超越了貓。但她也並不會把咪孃當人對待。她並不溺愛,有時也會無情地把咪孃從桌上推落。看起來她對等地對待咪孃和其他生物。即使討厭貓這種生物,但是對於人類擅自命名之前存在於自己眼前的這個生物,她依然產生了共鳴,這也讓她畫裡、文章裡的動物都如此鮮活靈動。
另一個同居人是大個子、沉默寡言的年輕男人。她對這個男人相當費心,讓人看了幾乎不忍。男人抱怨咖哩飯難吃,開始自己準備其他配菜時,寫稿到一半的她也無法專心。她還買了一隻專用電話,方便男人跟朋友通電話。不過她其實也別有用心,希望自己講電話講久了不會受到干擾。煲電話粥的對象有時是女同志,有時是美國政府職員,有時是家有痴呆老人的摯友,也可能是詩人,可謂多姿多采。裝了新電話後,年輕男人應該也鬆了口氣吧。
她跟這個血脈相連的男人感情到底算好還是不好,實在很難判斷。他們聊起新出刊的漫畫、爭奪流行的黑皮背包時,似乎很是投合,但是一講到教育問題往往就會陷入緊繃的氣氛。如果有報紙媒體等要求採訪關於教育的話題,她總是格外堅決地斷然拒絕,看來因為這男人,讓她切身體會到教育問題之困難,所以不想輕率地妄言評論。
兒子對她來說也是一種混沌吧?再怎麼哭、怎麼吵也無法盡如人意,充滿生命力的可怕形體,年輕身體在千百年前跟現在大同小異,但是這身體一邊反抗也一邊接納的社會,卻在不知不覺中改變了結構。佐野洋子透過自己產下的生命在面對時代。面對任何事都從容泰然的她,唯有遇到跟兒子有關的事,她會判若兩人,變身為一個愚昧的母親。為了自己,她對世間無所畏懼,但為了兒子,她戰戰兢兢。這或許也是愛情這東西使然吧。
但是在我眼中,佐野洋子很稱職地經營單親家庭,每天踏實過著正經日子。她會去常去的魚店買喜歡的星鰻,開著那輛小小的紅色本田跑車撞上路標,洗臉台不小心沖掉隱形眼鏡,挖苦兒子的老師,偷偷聽森進一的唱片。另外,她還會跟貓一起鑽進暖爐桌,用五百圓的鋼筆寫下類似收錄在這本書裡的文章。
佐野洋子不喜歡擁有過多的金錢。她一點也不以貧窮為苦,卻害怕變得富有。假如碰巧書賣得好,手頭拿到一筆鉅款,她就會什麼也不考慮地胡亂買棟新房子。現在住的房子是建築師朋友設計的,但是聽說買土地的過程類似詐欺。不過這種事對她來說只是閒談說笑的話題。大部分的事她都不怎麼放在心上,也可以說她大膽。可是對於例如幽門出現潰瘍這種真正重要的事,就是能看出她這個人有多認真的最佳證據。
什麼才是她真正重要的事,我認為正確答案應該是愛,但聽到愛這個字,佐野洋子應該會不屑地哼笑一聲吧。愛對她來說,也是種令人難為情的東西(這本書的後記裡會出現愛這個字是極其罕見的例外)。佐野洋子傾盡全力寫愛而不言愛。一把愛說出口,愛彷彿就會消失,她有許多恥於說出口、寫下來的話語。這跟日本女性傳統美德的羞恥心不同,跟日本人特有面對世間的廉恥心也不一樣, 這種難為情的感覺決定了佐野洋子的人生觀。這種感覺不僅規範著她的生活,也塑造了她文章的風格。
*
電話那頭傳來快斷氣般的聲音。那聲音在說「我想死」。窗外是燦爛的春日朝陽,再怎麼找都找不到想死的理由,但佐野洋子卻說她想死。就算問她為什麼,也不可能聽到什麼明確的答案。她被心情這種棘手的東西玩弄在股掌間。但那種心情很可能關乎佐野洋子這個人的本質。她說,她從小就有想死的念頭。偶爾會需要想死的念頭。這可能是她的生命能量、創作最深的源頭。
她說,想死的時候會喪失自信。大概是指失去自己該扮演的角色吧。比方說日常生活中身為母親、身為主婦的角色,還有在社會裡從事各種職業所該扮演的角色。但是所謂的角色,或多或少都是演出來的。面對無法命名的世界、話語之前的混沌時,人會迷失自己的角色。人類所創造出來的東西沒有一個可靠,人要靠著自己赤裸面對世界。這時任誰都是隻身一人,沒有什麼能提供救贖。
站在秩序的角度,混沌是不好的,健康的對極可能是疾病,可是對一個創造的人來說,混沌也是巨大的能量來源。在混沌當中,一切都尚未分化。誕生與消滅並存,快樂與痛苦同在,虛無和豐饒比肩。一切的名稱都失去意義,自己與他人消融揉合,或許可以用「愛欲」來稱呼由此誕生的產物。但是,當我們企圖要消滅一個化為習慣、逐漸僵化,淪為浮於現實中的觀念的名稱時,偶爾會分不出愛與死。不管在日常生活中扮演什麼樣的角色,佐野洋子知道,這才是我們真正扎根的地方。
鈴木先生摸摸我的頭,非常溫柔地摸。
我一動也不動。雖然一動也不動,但是眼淚好像快掉下來。
然後我覺得全身的寒毛全都立了起來,身體變得很冰。
我明明不想看,卻還是偷偷看了鈴木先生一眼。就好像被不知名的東西命令,不得不依照命令行事一樣。
鈴木先生很溫柔地看著我笑。
我覺得很想吐,但我知道不會真的吐出來。
〈九歲——初夏〉
在此書寫的情景沒有半點曖昧,但這當中寫下的「我」的情感,無法僅用一個名詞來稱呼,不能用話語以外的話語來命名。在分類為愛或者恨之前的感情起伏,就因為這種曖昧、微妙,才會具備足以讓我們不安的強烈真實性。有必要交代這是少女特有的心理變化嗎? 就算如此,假如身為男人的我繼續稱之為曖昧也能有所共鳴,那麼所謂的愛欲,難道不是具備了甚至無須區分男女的深奧嗎? 對佐野洋子而言,愛不是理想,而是無可逃避的現實。
這本名為《戀愛論序說》的書中, 佐野洋子沒有提出任何論述。她本就不愛論述。她知道論述會讓我們失去什麼。那就是我們自己的身體。「眼淚不斷流出來」的身體,「粗魯地哈哈喘著氣」的身體,「咧著嘴笑」的身體,「『啊啊啊』地抱著枕頭在燠熱棉被上滾動」的身體,讓我們感到喜悅的同時也感到厭惡的身體。但是她並不害怕這種身體,她知道,沒有這樣的身體,我們就沒有現實。
被肉、血與黏液所束縛,由活著「苦短生命」的身體產生的故事,講述著身體,也觸及超越身體的不死存在。即使什麼也不論述,佐野洋子的敘述本身就足以正確告訴我們,什麼是愛。《戀愛論序說》這名稱除了幽默和諷刺,同時也是對於嗜談知識的當代一種尖銳批判。在人人忙碌奔走的這個時代,敢斷言男女都「閒著沒事」,可不只是單純的挖苦。那或許可說是一個面對混沌的人擁有的自負。不過,這種說法佐野洋子自己聽了,恐怕只覺得難為情吧。
一九八六年
〔註〕宇野千代,一八九七~一九九六,小說家、設計師。本文寫於一九八六年,宇野千代當時高齡八十九歲。
《戀愛論序說》,佐野洋子/著,詹慕如/譯,三采文化
「在電視上看到火箭登陸月球時,我心想,啊~~男人真是閒著沒事。那些閒著沒事的男人們凝結了身上所有力量、匯集了人類累積的歷史,躍入宇宙。女人也很閒。女人利用閒暇生養小孩,然後做好飯菜等著家人。那或許就是名之為『愛』的行為吧。從摘著小花玩的兒時到真正長大成人,我到底都在做什麼呢?直到最近我才知道,不知不覺中,自己都在上一堂『如何愛人』的課。」
全球百萬暢銷書《活了100萬次的貓》作者佐野洋子叩問人生最大謎題:什麼才是真正重要的事?正確答案應該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