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連假第一天午后,我們在南港老爺行旅的十樓,像個迷你公園的露台上,等待著青峰。
半小時前,他已經和環球唱片的工作人員抵達飯店,正在我們預訂的房間更衣梳妝。我和年輕的公關經理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商務客少了很多呢,旅客都去了外縣市,台北反而沒人,我們這邊很適合尾牙來住喔,喝醉了也方便睡覺,哈哈哈。」
青峰自露台門口出現,在妝髮、宣傳、經紀人簇擁中,朝我們這邊點點頭。他看起來有些嚴肅拘謹,像頭初抵陌生環境的警戒小獸,他心裡面想什麼,我當然不知道,像他這樣等級的明星,不太可能會在我們這些陌生的合作對象面前流露真心。他順從而專業,按照攝影師的指示擺好姿勢,走位,那歷經長時間明星生涯磨鍊與調校的肢體語言與表情,讓拍攝進行得流暢迅速,他有時會稍微開點玩笑,有時專注地傾聽現場雜亂不一的意見,然後遵守最後的決定,像是毫不費力地把工作做好。
這個一泊二食的青峰企劃,是模仿日本雜誌《考える人》所做的二○一○年夏「特集 村上春樹ロングインタビュー」,將受訪者關在一間旅館裡,除了必要的攝影之外,最重要的是做一次壓倒性的長訪談,二○一七年十月號我們以相同形式做過「高翊峰三天兩夜長訪談」。這一次,環球唱片的宣傳因為讀了我們的二○一九年一月號「Mr.Children專輯」,提出合作構想,希望能徹底談談青峰的歌詞創作,他是個接受過無數訪問的公眾人物了,還有什麼問題沒遇過,如果我們不能以文學的方式來深入談話,那麼與其它媒體有何不同?我們想知道的,不只是他喜愛夏宇和陳黎的基本常識,而是在這個文學範疇更趨於擴大混聲共鳴的時代,以更精確的眼光來探索寫詞這門技藝,從這位華人樂壇頂尖歌詞創作者的裡面長出來的、變形的、幻化成令人難以捉摸的歌詞裡的詩意與質地究竟是怎麼回事?因此決定重啟這個訪問形式,(但考量執行難度,縮短為兩天一夜,事實上連這樣的兩天,在他演唱會密集籌備的一個月內都彌足珍貴。)我們邀請了清大台文所教授,詩評家李癸雲(她恰好是青峰的大學老師)以文學為探照燈與原始工具,設法打開青峰的創作之心,或許連他本人也不知道,那些他細心接枝結果,人們熱愛著,歌頌著的詩詞裡藏匿了什麼,在那如廢墟一般的心裡,正悄悄地毀損與癒合。
結束了一段光在一旁看就覺得好累的拍攝,攝影師們開始收拾物品準備離開。攝影機前的青峰,適度地親切並力求完美,然而攝影機後,最重要的長訪談才正要開始,坦白說,我有些擔心他是那麼「專業的明星」,是否真能應付得了截然不同的文學方式?而且就在剛剛,他才說了一句,不知道《聯合文學》的讀者,是否會接受他上這本雜誌。我說:「別擔心,我們常做歌詞的專輯。」但這回答很糟,不足以使他安心。
他去另一個房間稍微梳洗,我們和李癸雲在訪問用的房間等他,他走進來,像是學生跟老師撒嬌似地,輕輕地把自己拋擲在一張長沙發上,仰躺著,跟李癸雲說了幾句話,這是我一整個下午,第一次看到他,在我們這些陌生人面前如此沒有「明星的專業」,環球唱片的工作人員都笑了。
他放鬆地呼了一口氣,坐起身來,露出一整個下午最自在的笑容,我知道,他準備好迎接漫長的文學探問了。
攝影|小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