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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本小說透過蕉王吳振瑞的傳奇一生,迂迴側寫台灣人在日本殖民地與戰後國民黨統治時期的迥異命運,以及台灣人難解的日本情結。
小說家李旺台出道甚晚,退休之後才踏入文壇,不過卻接連交出深具份量的歷史小說。二O一六年的《播磨丸》,以一艘漂流在東南洋海域的難民船為隱喻,刻劃台灣人在第二次世界大戰後面臨政權轉換,此後命運茫茫渺渺、無所適從的心境。2020年出版新作《蕉王吳振瑞》,同樣選擇歷史小說類型,只不過李旺台把視線轉向到戰後締造台灣香蕉盛世的傳奇人物,吳振瑞。
《播磨丸》,李旺台,圓神出版
李旺台《蕉王吳振瑞》採倒敘法。「序幕」描述來自台灣的蕉農參加日本東京旅行團,途經老年吳振瑞住處,在門外默默向一代蕉王鞠躬,揭開吳振瑞的傳奇序曲。緊接著,小說正文分為三部分。第一部,時間倒轉回到台灣日治時期,敘述少年吳振瑞如何跟隨日本技師學習香蕉知識,踏入香蕉產業。第二、三部則講述吳振瑞在戰後國民黨統治時期經歷二二八事件,理事主席競選、外銷配額、國外通路洽談,一步一步建立蕉王聲譽,最終遭政治鬥爭,因「剝蕉案」而鋃鐺入獄。
《蕉王吳振瑞》維持李旺台的說故事本領,意象經營尤其是李旺台的拿手好戲。《播磨丸》打造出一艘迷途船舶,藉此隱喻台灣人未卜命運。新作再度展現小說家所長,屢屢把吳振瑞描述為牛,篤實、堅毅、肯吃苦、卻又不輕易服輸,讓一代蕉王形象躍然紙上,也寫盡一整個世代台灣人的性格。
不過,《蕉王吳振瑞》各章節看似工整,實際上,小說的結構安排頗讓人困惑。蕉王吳振瑞的發跡與殞落理應是故事重心,但小說家卻把這一段故事的相關情節壓縮在第三部,僅佔全書二分之一。全書的另外二分之一(第一、二部)描述吳振瑞發跡以前的奇聞逸事,如訓牛異能、婚戀、賭馬、二二八事件等,尤其花了相當大篇幅敘述吳振瑞周旋在一對姊妹之間的三角習題。
因此,小說家雖力圖重建吳振瑞的傳奇事蹟,礙於第三部有限篇幅,終究無法賦予小說更細緻、立體、飽滿的血肉。吳振瑞如何一步步爬上蕉王寶座?何以蕉農對吳振瑞愛戴有加?剝蕉案如何牽動更盤根錯節的台灣政治板塊位移?剝蕉案背後反映何種統治者心態?小說並非沒有提到這些重要細節,卻僅點到為止,不免讓故事說服力大打折扣。此外,吳振瑞最後因何避居日本,小說家也未能交代,小說首尾缺乏呼應,是另一遺憾。
小說家何以如此處理?看似失衡的小說結構設計,實則深刻反映《蕉王吳振瑞》所欲傳達的史觀。第一至三部按照時間順序,取名為「日本仔時代」、「島嶼的痛」、「中國國民黨時代」,歷史發聲位置隱然浮上檯面。從這個角度來看,第二章的蕉王前傳一方面是為了建立吳振瑞的人格特質,另一方面,更是為了帶出日本殖民時期的台灣人與日本人的親密互動,埋下後續章節的故事線索。
「台日友好」情誼貫穿全書。少年吳振瑞投入屏東香蕉試驗所,跟隨中村二郎技師學習香蕉種植知識。這是蕉王的原初場景。這一間窮鄉僻壤的香蕉試驗所既孕育開創金蕉盛世的蕉王,更見證台灣人與日本人一同挽起袖子,頂著豔陽,冒著風雨,一心一意鑽研台灣香蕉品種改良。中村技師一席話,「大家要認識腳下所站立的泥土」,將台灣人、日本人與台灣土地緊密地聯繫在一起。這一份情誼不因日本殖民者的離去而告終,延續到戰後。當吳振瑞為了剝蕉案身陷囹圄,日本友人頻頻上書陳情,展現雙方深厚的情誼。
諷刺的是,李旺台筆下的國民黨高官卻為了自身利益,全然不顧台灣蕉農一生的心血,強推不利於台灣農業的法案。換句話說,這一本小說透過蕉王吳振瑞的傳奇一生,迂迴側寫台灣人在日本殖民地與戰後國民黨統治時期的迥異命運,以及台灣人難解的日本情結。
揮之不去的日本情結建立起《蕉王吳振瑞》最耐人推敲的面向,同時延續李旺台自《播磨丸》至今的寫作關切。這一本小說正面表述日本記憶,無論是第一部所描寫的屏東香蕉試驗所,第三部日本各大商會和吳振瑞的合作默契,一再帶領讀者一窺台日雙方攜手開創台灣香蕉外銷的黃金盛世。揮之不去的日本情結構成這一本小說的核心史觀。因此,我們不難理解,當剝蕉案讓台灣香蕉銷日額度大幅度衰退,台日情誼瞬間崩盤,再也回不去了,李旺台卻選擇輕輕帶過這一段歷史,恐怕也是考量到這一本書所設定的史觀。
李旺台《蕉王吳振瑞》榮獲第四屆台灣歷史小說獎。事實上,該屆首獎從缺,而把錢真《羅漢門》(衛城出版,2019)和李旺台《蕉王吳振瑞》並列佳作。後見之明來看,這兩部作品確實各有千秋,也各有侷限。錢真《羅漢門》細膩描繪朱一貴與羅漢門(今高雄內門)一幫兄弟之間的動人情誼,另闢蹊徑,卻欠缺台灣歷史小說最核心的史觀。相形之下,李旺台《蕉王吳振瑞》的人物刻畫儘管不如《羅漢門》複雜多面向, 這一部小說卻高度意識到文學史家所肩負的重責大任,清楚標示自身的歷史發聲位置。
誠如李旺台在小說自序所言,《蕉王吳振瑞》不只是個人傳記,對我而言,那毋寧是一整個世代台灣人心底始終揮之不去的日本情結。
台灣首位農村之神,以水牛的堅毅打造盛世的傳奇故事。
日治時期,高雄中學畢業的吳振瑞原是可以保送到台北讀大學的優等生,卻因父親「作詩不如作田」「家用長子」兩句話而留在家鄉務農。隨後,在父親的介紹下,吳振瑞進入了「香蕉試驗所」,學習關於香蕉的種種知識。
戰後,他以香蕉試驗所的經歷成為青果合作社的監事、隨後當選理事。幾年間為蕉農爭取產銷出口的「五五制」,更讓台灣香蕉以超過八成的市占率獨霸日本,在那個年代,香蕉與相關產業都富了起來。
水牛般的堅持性格讓他帶領南台灣農村起飛,卻也將他帶進了監牢。當政壇流傳著「皇后」和「太子」兩派內鬥的耳語時,吳振瑞以自身專業不斷拒絕李國鼎欲促成的律頓公司合作案,意外成為政治風暴下的犧牲品。媒體不斷抹黑,把曾經的「蕉王」打成自我圖利的「蕉蟲」,更遭大規模搜索、羅織罪名入獄。
「報紙寫的要倒反過來看」,農民都是這樣講「剝蕉案」的——吳振瑞出獄返鄉那天,地方鄉親蜂擁迎接,仍然將他當作恩人看待。然而,短短兩年多的時間裡,台蕉和水牛的光輝歲月已然流逝,當吳振瑞牽著「馬沙」在田裡緬懷式的「做行」時,耕耘機也已開進了這個時代。
文|詹閔旭
國立中興大學臺灣文學與跨國文化研究所助理教授,兼任台灣文學學會秘書長。著作《百年降生:1900-2000台灣文學故事》(合著),譯作《搜尋的日光:楊牧的跨文化詩學》(2015,與施俊州、曾珍珍合譯)。